却说浪子燕青,离了东明县,伙着三五伴当,连夜趱行,一路不停。
时值冬尽,无雨即雪,路上好生艰难。
众人冒著风雪,舍命而行,不过几日,已到了江州地界。
看看天色夜来,几人都当不过那冷,在马上看时,只见前面疏林深处,树木交杂,远远地有间破庙,被雪压着,不甚清楚。
燕青紧了紧顶上遮尘暖帽,对众庄客道:
“前面似有处古庙可以安身,我等且去那里宿一夜,等到天明,却作理会。”
几人齐声应诺,迳投那古庙而去。
到的近前,只见这庙周遭一圈黄土墙,四下里有些崩坏,敞着两扇破门,被朔风吹撼,哐哐作响。
入得里面看时,殿上塑着一尊金甲山神,两边一个判官,一个小鬼,前面供桌下,扯着一堆杂草,当中蜷着一个黑凛凛的大汉。
供桌前有个胡乱的火堆,早已熄了多时,那汉子兀自不知,直睡的鼾声如雷。
众人四下看了,见没个人,也不去搅扰那大汉,先将马匹牵入庙里来避寒。
庄客们又四下寻些柴来,生起火焰,最后将庙门拽了,取几块石头靠着,风势这才小些。
围了火堆团团坐定,众人从马背上拿了料袋,取出些乾肉,蒸饼,将着火来吃。
有那庄客,不知从何处寻得一个破瓮儿,拿些稻草就水来涮洗净了,把些酒自火炭里煨着,不多时便透出香来。
众人身上正寒,先把了一瓢与燕青,庄客们又每人一碗分了,身子渐渐都暖了起来。
供桌下那黑汉子,原本睡的正好,此时被这肉味儿酒香一勾,哪里还睡的着。
睁眼看时,见到这破庙中不知何时多了一帮人,正在中间烧着柴火围定取暖。
黑汉子一个激灵,就草堆里滚将出来,大声喝道:
“哪里来的鸟人,敢到爷爷地面上讨野火?”
众人吃他一惊,纷纷跳将起来。
只见这黑凛凛的汉子身形魁梧,胡乱裹了件破棉袍,露着黑熊一般粗肉,树皮也似。
长的一字赤黄眉,满头焦黄发,双眼里尽是血丝,瞪得铜铃一般大。
“好汉请了,我等并非歹人。只因忙于赶路,错过了宿头。当不得外边冷,才借此地生火,烘一烘,望乞方便。”
燕青只当此人是这里庙祝,也站起身来,拱手施了一礼,客气的说道。
那黑汉子只顾把眼看那酒瓮,乾肉,心下焦躁,那里听进去燕青说甚。只把怪眼睁圆,不耐的叫道:
“甚得路人,俺看分明是贼,出去出去,那个敢多待,仔细爷爷的拳头!”
有庄客道:“你这黑厮,好无道理,这破庙敢是你家开的?我等自烤火吃酒,干你甚事?”
黑汉子怪笑道:“量你几个鸟人,也来与爷爷讲理,且先吃爷爷几拳再说!”
说着,举拳便打。
庄客们也多是悍勇之人,又仗着人多,那里会怕他,各拿了朴刀,便要上前并他。
燕青见不是头,怕出人命。
趁这黑汉子不备,抢上前去,从后边抱住他腰胯,只一交颠个脚捎天。
黑汉子还待挣扎,庄客一拥而上,将他按在当场,取了根绳子捆做一块。
这黑汉子一时不察,吃众人拿了,兀自不服,在那里骂骂咧咧。
燕青也不着恼,众庄客围着都笑。
看这黑大汉生得雄壮,燕青心下一动,问道:
“你这汉子,看也不似凡人,我来问你,可敢告知名姓?”
黑大汉正自气恼,闻言本待要说,忽然心中警醒,眼珠一转,答道:
“爷爷姓张,家中行三,是这山中猎户!方才是俺不备,可敢放了爷爷,用兵器来斗?”
燕青见这汉子不在主人名册之上,也没了兴致,淡淡道:
“张三,今日是你这厮无礼在先,我等也不要你性命,只捆你一晚,天明时便解了。你也别闹,大家各自相安。”
言罢,不再理会他,众人又回火堆旁各自坐了,拿些闲话来说。
岂料,过不多时,那黑大汉又来作怪。
“大哥,这身上寒冷,胡乱与俺几碗酒喝可好?”
一庄客道:“外边风大雪急,天气正冷,我们这几个吃尚且不够,那得与你。休要指望!”
黑汉子不依,只是缠着要吃酒。
众人嫌他聒噪,没了奈何,只得将了半碗酒于他。
黑汉子吃了半碗酒,砸吧砸吧嘴,却那里能够,腆着脸又来要。
燕青气道:“你那黑厮,怎地这般没脸。真当我等好欺负不成!”
黑汉子陪笑道:“先前兄弟的不是了!大哥若要出气,拳头棍棒只管打来便是。只这酒闻得实在是香,还望再将俺几碗来过瘾!”
燕青吃他这般无赖,又见这人衣衫破烂,也是个可怜人。一时恻隐,索性让人解了他的绑,又吩咐庄客从马上取了一个酒囊分他。
黑大汉拿了酒囊,咧着嘴笑。直拧开了仰脖便灌,也不怕凉,如牛饮一般,顷刻间把半斤白酒喝个干净。
众庄客见了,都笑。
燕青也道:“敢是个真饿急了的。那汉子,且到火堆旁一同取暖来,这些乾肉,蒸饼也分与你吃!”
黑大汉听了,也不客气,迳直到燕青身边坐下。
一双糙手胡乱的抓起火堆边的吃食,张开大嘴,撩开槽牙,看也不看,只顾往里猛塞。
如风卷残云般,一会的功夫,都让他吃个干净。
看没人管他,黑汉子又拿过那烫酒的瓮儿,也不怕烫,抓起来咕咚咕咚一阵猛灌,只看得众庄客都呆了。
燕青道:“黑汉子,看你作派,不似是山中猎户手段,那张三莫不是弄个假名儿唬我?”
黑大汉打个嗝,已有三分醉了,一双怪眼呆看了燕青半晌,方道:
“俺今日吃你拿了,又得你一顿酒肉,不能骗你。你且听好,爷爷姓李名逵,祖贯沂州沂水县,江湖上唤做黑旋风的便是。
只因家乡打死了人,逃走出来,已有数年,见今官府正四处张榜捉拿!你等若怕,可捉了俺去见官,拿俺的人头抵了这顿酒钱!”
这人原来就是黑旋风李逵!燕青心中暗喜,不想主人名册上之人,在这破庙里遇到。
燕青笑着说:“李大哥说的甚话,我等自有要事去忙,哪有功夫拿你见官?你敢是不知,年初朝中大赦,应有民间犯了大罪尽减一等科断,似你这般的,也只该个徒流之罪,不到得害了性命。”
李逵嘟囔道:“你等不送俺去见官最好。俺铁牛又不是傻的,怎会上赶着去遭那徒流的罪。”
随后又接着道:“你这后生生的白净,不想扑起人来那般厉害,只叫俺摔个老大跤!”
旁边有庄客接话:“铁牛兄弟你自不知,小乙哥端的自小学成好一身相扑,江湖上不曾逢著对手,大名府上下,那个不服他?”
燕青笑道:“李大哥莫听这人夸口,小人浪子燕青,大名府人氏。这扑只是随主人随便学的几手。我那主人才是厉害,你在江湖上想来也听得他名,唤做玉麒麟卢俊义的便是!”
“我的个爷,可是那枪棒天下无对的河北首富卢大员外?
兄弟你何不早说?俺在江湖上多听得他好,早想前去投奔,只愁没有门路,不肯接纳,今日得见兄弟,却不是俺铁牛要转运!”
李逵拍手叫道,满脸欢喜。
燕青也道:“我家主人也听得黑旋风大名,直言李大哥是条好汉,每日里日盼夜盼嘞!”
庄客们见状,也纷纷称赞李逵的好,把这黑汉子乐的只顾咧嘴笑。
他江湖飘零数年,日子过得艰难,从不曾如今日这般快活。
聊到深处,这黑汉子不知怎的,竟嗷呜一嗓子,嚎啕大哭起来,眼泪鼻涕糊的一脸,叫众人大乐。
一夜无话,次日天明。
庄客们推开庙门,见的风雪静止,天气明朗,正是赶路的好天气。
燕青叫了李逵到近前,把出一锭大银并两个小银与他,嘱咐道:
“铁牛,我急着请那安神医回大名府救命,实在耽误不得。你不会骑马,无法同行,且把这银子拿了,往大名府投奔我那主人。
他知你前去,必定欢喜,你我兄弟,半月后大名府再见!”
李逵虽说不愿,也只能应了。
当下,两个洒泪分别。李逵独个望着燕青等人走的远了,这才孤零零回了破庙,将行李胡乱收拾了,又自供桌下取了板斧,踏着积雪,独自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