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笼罩在一片阴霾之中,不多的光线为厚重的乌云镶嵌一条柔和的光边,好似它最后的温柔。
纪时蕴盖着红盖头,坐在摇摇晃晃的花轿上,耳边是喧嚣的锣鼓声,随行的婆子不时挑起帘子和她说话,从沿路风景到各色行人。
更多的,是她听着,也只有在这时,她才能用神识看一眼轿子外的景色。
就快要出西山了,纪时蕴将双手握成拳头,涂着豆蔻的鲜红的指甲扎进肉里,才让她有片刻的清醒。
为了怕她逃跑,这些人也是下了大功夫,用息神布做的轿子,两位结丹真人随行,不仅封了她的法力,还派了个婆子时时看管。
她不过是一个小小的筑基修士,论灵根资质,比她好的大有人在,如今纪家早已落败,若是想要修行的炉鼎,也大可不必如此大费周章。
纪时蕴扶额,眼前是一片喜庆的红色,正红、紫红、黑红……漫无边际,莫名的压抑。
“小姐”侍女紫云撩起一角轿帘,“就快要到了。”
就快要到天机门了。
她的眼角微红,看得出是哭过,一路走来,时不时的可以听见婆子的呵斥声和刻意压抑的哽咽。
“紫云,”纪时蕴安慰道”若嫁与灵桑子,可保我纪家百年无虞。“
她现在,也只剩一个纪家了,哪怕早已成了家累,却仍是咬牙扛了下来。
她虽是不愿嫁人,可只要纪家安好,她也愿意放弃所追求的修行之道,只要,纪家安好。
至于她好不好,除了紫云,大概也没人会在意了。
“若是大小姐还在……“说着,紫云终是忍不住哭出了声,却又立马被喧闹的锣鼓声掩盖的彻底。
是啊,若是长姐还在,纪家何须她联姻来保全。
可是长姐,那个纪家千年难得一遇的天才,陨落在了秘境之中,不只是她,纪家这一辈的翘楚,也俱都折损。
唯一的化神长老在百年前就闭了死关,家中元婴长老气急攻心境界大跌,魔宗趁火打劫,一向与纪家不和的两大家族联手,抢占纪家多处产业,现在整个须弥界都知道,无双城的纪家,败了。
轿子摇摇晃晃的继续前行,突然猛地停下,等她察觉到不对时,喧闹的鼓乐声早已停歇。
寂静,静得可怕,就连虫鸣都消失不见。
纪时蕴低头暗叹,今天这亲怕是结不了了,她凝聚起刚刚恢复的法力,去撞击被下在体内的禁制。
她如今已有筑基后期的修为,为了保全最后的嫡系血脉,才伪装成筑基初期,若不是顺水推舟,这些人要想擒住她又怎会这般容易。
一下,两下,到底只是结丹真人所设,在不停的撞击下渐渐有了松动,就像是破开了一个孔洞,灵气纷纷汇入。
快了,纪时蕴咬牙,就快要冲破了。
突然,一把剑鞘略显轻佻的挑开了轿帘,剑鞘的主人身量修长,穿着一件玄色长衫,此刻静静的站在帘外。
明明隔着一层息神布制成的红帘,纪时蕴却清楚的感受到了杀气,那宛如实体的杀意仿佛要把她一寸寸活剥了。
“还不出来?“
声音的主人似是有些不耐烦,抬手就是一剑挥向轿门。
玄冥木制成的轿子,被他硬生生劈成了两半。
纪时蕴坐得端正,用才恢复的灵气做了护罩,勉强挡下那一道剑气,但手掌还是不可避免的被割破。
“今日是我大婚之日,道友此番行为不妥吧。”纪时蕴冷声说道。
此处已经快要到天机门坊市了,两侧树木整齐,地上铺着青石板,一直绵延向前,隐约可以看见几户人家。
四处的草地上站着几个护卫,眼神空洞,看来只是陷入了幻境,紫云昏死在一旁,倒不见有伤口,纪时蕴微微放下心来。
一只修长白皙的手挑起她的盖头,将她推倒在地。
纪时蕴猝不及防抬眸,正对上一双灿若星辰的眼睛。
“你竟敢嫁与别人。”
说这话时,那人有些咬牙切齿,明明是极好看的眼睛,却生在一张朴素的脸上,平白地有些怪异。
“道友何不以真面目见人?”纪时蕴冷哼一声,推开他即将抚上她面颊的手。
“你当真不记得我了?”
那人似有一些迟疑,端详她许久,蓦的起身,“你不是她。”
她?纪时蕴微微皱眉,莫不是长姐的朋友?
她自幼与长姐有七分相似,除了熟识之人,常被人混淆。
“既然是一场误会,还请道友速速离去。”
纪时蕴低头,将掉落在地的盖头捡起,既是长姐的旧友,就没有必要卷进纪家的泥沼里。
“自然。”少年修士毫不犹豫的转身,手中的飞剑打横,一跃而上。
纪时蕴默默盖上盖头,将晕倒的紫云扶起,喂她吃了颗安神丹。
“在这!”
四周突然传来一阵喧哗,原先见情况不对躲在树后,侥幸逃走的婆子领着一群修士赶来。
“她那相好的过来,二话不说就要杀我。”婆子咬牙切齿,指认着纪时蕴。
“纪道友,还请跟我们走一趟。”为首的中年修士眼中闪过一丝精光,将两人团团围住。
纪时蕴暗道不好,灵桑子在天机门也算得上是炙手可热的人物,不少大家族都想要和他联姻,这次平白便宜了纪家,他那些平日里的爱慕者和各大家族决计不会让她好过。
若是一切顺利便也罢了,此时出了这幺蛾子,只怕纪家的境遇更是雪上加霜。
“这还未嫁进去就这样,以后可不是要偷人……”婆子被吓了一场,此时有些精神恍惚。
到底是凡人,经历了一场突变,平日里嚼舌根惯了,此时也管不住自己的嘴,那婆子的话越来越难听,渐渐的,众人看她的脸色也变了。
一个凡人,若说没人指示,她反正是不信的。
“我纪家嫡女,何时容你污蔑。”纪时蕴甩手给了婆子一巴掌,她没用灵力,但自小锻体,力道还是有些的。
婆子似是被打懵了,好半天才哭天抢地的要来拼命。
几个修士检查了周围,见几人只是陷入了幻境,才松了口气。
但此时,轿子已经被毁,吉时只怕也耽误了,纪时蕴着一身婚服站在外面,也有些怔愣,不知该如何是好。
“灵桑子?”
远远的,穿着一身红衣的灵桑子赶来。
“是为何事?”他声音清冷,墨色的长发在风中飞舞,却并不凌乱,眼眸如星,好似凡尘种种皆入不得眼。
平日里只见过他穿道服,一身衣飘然欲仙,此时虽身着红衣,却仍是那般高不可攀,甚至更多了几分惊艳。
只是这红衣却明显不是婚服的款式
周围一众修士都有些摸不清,好半天才反应过来,断断续续将原委讲了出来。
“既是与我天机阁有关,便按律去戒律堂。”灵桑子冷冷丢下这句话,没有一丝迟疑,就像不知道她的身份,不知道她是他,婚宴的新娘。
纪时蕴低头不语,顺从的跟着戒律堂的修士,昨夜下了一场雨,青石板路还未干透,一身火红的嫁衣,在她跌落时就已经沾满了泥泞。
可笑,她勾了勾唇。
灵桑子这样子怎像是自愿与她成亲,只怕也是哪个长辈念有旧情,促成的这桩婚事。
明明他一句话就可以解决的事情,却偏偏交由戒律堂。
进了戒律堂。
若是有心之人,今日这场婚事就算是彻底完了。
几个修士在前引路,一旁的路人讨论声嘈杂无比。
这一路并不算漫长,但行人拥堵,都在看一场好戏。
灵桑子这是摆明了是不想给纪家好看,可就算知道,又能如何?
纪家还是以前那个不可一世的名门望族吗?
婚服还未换下,牢笼,审讯,仗着纪家落魄几个世家轮流派人将她问候了一遍。
她不肯多说也确实无从说起,那位修士确实与纪家无甚干系,此番也不过正好成了别人的借口罢了。
这场不算浩大的婚宴就这样半路夭折。
第一日,不过是一些照常的审讯,众人似乎都在观望,看谁来当这个出头鸟,看纪家的势力还余几分。
第二日,便有几个大家族坐不住了,先是叶家四小姐嘲笑她区区花瓶也想嫁给灵桑子,再是午夜时,被一群修士用水泼醒。
第三日,张家交好的姐妹背着族人来看望她,转头就被苏家争对。
第四日,
……
直到第六日,纪家一位尚是练气期的小弟子才带来口信,是一项懦弱的阿伯,他说,他一定会救她。
第七日,
第八日,
……
第九日时,在宗门担任副长老的张家长辈才打通关系,只隐晦的告诉她,若她死了,百利无害。
第十日时,灵桑子才终于记起她这个未过门的妻子,派来两个杂役将她带去云上峰。
然而迎接她的,却是一番凌辱,灵桑子的师妹仗着自己是天机阁掌门的次女,对她滥用私刑,废了她的手脚,将她丢回囚牢里。
让她受了屈辱,再不能修炼,却又不会立刻死去,不会落下口实。
纪时蕴忍着疼痛,替自己止了痛,纪家强盛时天机阁掌门一向看父亲不顺眼却也无可奈何,如今破败,倒真是人人都想来拉踩一下。
第十一日,新任族长的三叔跪在她面前:“纪时蕴,算我求你了,纪家坚持不住了。”
“纪家将你们养大也不容易,你就干脆一点。”
“给纪家留条活路吧……”
长姐在时,天才之名颇受人妒忌,几番被那些所谓的世家嫡子嫡女孤立。
好容易天才陨落,纪家重创,多方联手打压才使纪家倾颓,自是不愿意它东山再起。
若是无事还好,只要有事,这些世家就会揪着不放。
婚宴那天灵桑子自是表明态度,此事他不会管,一手促成他们婚事的长老也没了音讯。
纪时蕴只要进了牢房,就绝对不可能再活着出去。
从她被选作联姻主角时,就已经预见了这样的结局。
“他知道吗?”纪时蕴闭眼,不愿看眼前匍匐作态的男人。
“你阿姐魂灯灭时,大哥就心神失守,现在仍是不省人事……”
“我不是问父亲。”
“老祖闭了死关,若是……”
纪时蕴睁眼,迸发出一道摄人的眼光,“灵桑子呢,我在问他,他知道吗。”
三叔嗫嚅着,留下一行眼泪,“时蕴,是三叔对不住你。”
“你明知与灵桑子的婚事是一场骗局,却还是将我赌进去了,”纪时蕴仰头看着布满蛛网的囚笼,“现在纪家要完了,又来求我,我纪时蕴担不起!”
“时蕴……”三叔见她面色决绝,张口便要求。
“若是我死了,纪家能有几成把握保下来。”
“六成,我们将一部分练气期弟子转移回了祖地,”三叔面露惆怅“若是运作得当,纪家只需要十年时间就能东山再起。”
族中有老祖这最大的底牌,目前仍是安稳,纪家现在缺的,是资源,是一口喘气的机会。
若是她死在了天机阁的戒律堂,于情于理,天机阁都不该再对纪家几番打压。
嫁与不嫁,似乎都是这个目的,唯一的区别,是她能否活下去。
“你走吧,我会给你一个答复。”
……
牢笼外,月色如水。
“你恨吗?”像是怕她没听清,声音又重复了一遍,“你恨他们吗?”
“背弃你的纪家,打压你的世家,漠视你的灵桑子……,你恨吗?”
恨?纪时蕴在嘴里将这个词过了一遍又一遍,恨吗?
联姻这条路虽是被推簇,却本就是她自己选的。
是她自己,恨吗?
恨!恨自己太渺小,终究是护不住自己想护的,终究是,错付了。
“道友来此是为何事?”纪时蕴看向一身玄衣的藏在黑暗中的修士。
“我可以救你出去,毕竟此事因我而起。”少年拎眉看她,似是也有些懊悔当时的冲动。
“你与我一位故人有些相似,一时认错,却坏了你的姻缘。”少年朝她丢去一瓶丹药,目光闪躲着说,“只要你愿意,我可以救你出去,并且帮你杀了他们。”
纪时蕴苦笑,杀了他们?谈何容易。
“多谢道友好意。”
“道友还是请回吧,”纪时蕴挥挥手,“时蕴,去意已决,还请道友不要阻拦。”
她笑着,将族长给的道符贴在囚牢边。
“我长姐,是须弥界几千年难见的天才。”
“长姐说,她会站在修行界的顶端,到时候,再没人敢欺负我们没有娘亲。”
“道友,纪知微是我阿姐,”纪时蕴抬头冲隐在黑暗中的虚影笑道,“我叫纪时蕴,可别再认错了。”
也再没有错认的机会了……
火光一瞬迸发,卷起一阵热浪,将少女包裹其中,一寸一寸幻灭成灰。
受到禁制的影响,火苗并没有向外蔓延。
耀眼的火光映亮了狭小的空间,也映亮少年修士突然圆睁的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