快下班的时候,她突然想起了大学时最好的朋友欧阳媛媛。实习时她们一同被分派到国际博览会当翻译,在展台前媛媛与参展商代表——一个英俊的瑞士小伙一见钟情,毕业典礼一结束就为了爱情奔赴欧洲。满满的狗粮结结实实地撒了一大圈,羡煞了同年级和低年级的女孩子们。
这时,手机响了。殷婳低头一看,是媛媛!真是心有灵犀。
殷婳兴奋得声音都在颤抖:“Gracias,你回国了?”她一激动就叫出了媛媛的英文名字。
“对呀,上午才到北京。”
“怎么没提前通知我?这可不是你的风格。”
“为了给你一个惊喜啊,我亲爱的Teresa小姐,”媛媛慢悠悠地说,“这次我们在北京停留的时间特短,明天中午的flight(航班)回瑞士。今天晚上咱们聚聚吧,叫上咱班同学。”
“好啊,我来联系。”殷婳说,“你们酒店在哪儿?”
“东边。这儿酒吧挺多的,晚上应该很热闹。”
殷婳记下媛媛的酒店地址,然后用手机APP在附近订了个餐厅。她忙着给同学们打电话,有的在北京,有的不巧出差了,最后召集到四五个人。
吴静听了她们聚会的地点,用笔敲敲头,说:“我记得上午在车上听交通台广播,说那里好像有什么基建项目要开工。”
殷婳一边收拾桌子一边说:“千万别是今天!我最好的闺蜜都一年多没回来了,好不容易才见一次面。God bless me!”
下班高峰,有点堵车。一个多小时后,殷婳终于见到了欧阳媛媛。两人不顾旁人的目光,大喊一声,拥抱在一起,又笑又跳。
媛媛仔细打量着殷婳,说:“瘦了,更好看了。”又指指自己的腰,“喝凉水都长肉,水桶一样。”说完哈哈大笑。
殷婳捏捏媛媛的脸蛋,亲昵地说:“就是说你过得很好的意思?别在我面前秀恩爱、晒幸福!Jean Paul呢?”
“他们今天开亚洲区域会议,然后聚餐。不管他,我们好好玩。”
媛媛的丈夫是一家跨国公司的技术经理。她跟随丈夫去过很多国家,目前刚刚结束在印度为期一年的外派工作,回归瑞士总部。
她俩坐在餐厅的露天区域,一人拿着一杯果汁,边喝边聊。京城五月的傍晚,余晖温暖,微风和畅。舒婉、杜菲菲、江雪、马晓初等几位同学随后赶来加入她们。久未谋面,女生们聚在一起,场面格外热闹。
大家先谈起了于亚妮,不由得叹起气来,年纪轻轻怎么就迈不过心里的坎儿,得了抑郁症先走了。抑郁症,那可是精神上的癌症啊。江雪说亚妮生前的工作单位现在开始积极培养年轻人,只要努力就都有提升和外派的机会,比她晚四五年进公司的后辈们都当上部门业务主管了。大家叹息说她当时怎么那么心急呢。
“其实,她只要再等一年,就一年,就能实现目标了。”江雪竖起食指,感慨地说。
媛媛谈起自己这几年的经历。在多国游历后,她感觉亚洲的年轻人是最拼的。美国和欧洲的青年人把享受人生放在第一位,尤其是美国人,他们的眼神、微笑,尤其是一口整齐的白牙,都向你透露出一个信息:他们是在户外阳光下长大的,爽朗、自信,拥有发自内心的快乐和幸福。
“亚洲人就完全不一样了,总是一副谨小慎微、心事重重的样子。他们有超出实际年龄的成熟感和责任感,仿佛背负着千年历史和文明的pressure(重压)。”媛媛每到一个地方就会做手账,不止记录旅程,还学习当地历史文化,对不同民族进行心理分析,讲起话来很有深度。
“对,”晓初点头附和说,“我曾经看过一个对全球学生的调查,中国、日本、韩国、印度的学生是最刻苦的,为了高考也是拼了。尤其是印度,种姓制度还存在,底层孩子要想改变自己的命运,要卖命读书,剥几层皮才行。”
殷婳想起来最近看到的一件趣闻,说:“在韩国,有些学生实在不堪重负,就向联合国控告他们国家的教育机构侵犯了人权,还提供了证据。不知道后来怎么样了。”
大家笑了,说中国的孩子也一样辛苦。她们几个不都是这样熬出来的吗?
舒婉刚从韩国旅行回来,给大家带了在乐天店买的网红面膜。她说韩国年轻人最大的特点是爱干净,这点值得中国男孩子学习。
“那让你们家Jason学着点儿呗?”江雪笑着说。
“他,下辈子吧。”舒婉撇撇嘴,“改造中国男人,中国女人要有愚公移山的精神,需要‘子子孙孙无穷匮’的努力,打一场持久战。”
杜菲菲是韩剧迷,她马上接道:“韩剧里的长腿欧巴就是用帅气和温暖,打动了千千万万渴望柔情的中国女观众的粉色少女心。”
这句话说得太长,菲菲差点岔气,忙拿起饮料杯喝了一大口。
江雪用手在前额比划着说:“韩剧对世界美发事业最大的贡献,就是证明了男人也可以留齐刘海。”
大家一片哄笑。
“特逗哎,那天看微信,说经过三年的调查和数据分析,韩国父母过节最想要的礼物是——现金!”舒婉说,“其次是美容品和家电,最不想要的礼物是——书!”
“太有意思了,真是风水轮流转啊。我小外甥就怕过节时收到一大堆参考书或复习资料,最想直接拿钱,给他发个红包就高兴得上蹿下跳。”晓初说,“原来老人也这样。”
“可能人性就是这样,不在于年龄。”媛媛分析说,“收到书籍,如果不是自己喜欢的,或者读起来有难度的,会给人一种被迫努力生活的压抑感。”
“而且老年人视力下降,看起书来很费力。”殷婳想起奶奶读书的样子,补充道。
“看来,还是红包能包打天下啊。”江雪总结说。
又是一片笑声。
男服务生走过来,殷勤地问是否可以点菜了。这是一家德国餐厅,媛媛点了烤猪肘、香肠、酸菜等,外加几扎德国啤酒。
女生们频频干杯,笑声不断。她们的话题从《复联》中黑寡妇的扮演者斯嘉丽2500万美元的片酬,到Dior最新一款的香水;从像奶酪一样需要用刀切的希腊酸奶,到墨西哥丛林里的玛雅文明遗址;从Luking Coffee丑闻到《权利游戏》,从纳米比亚的红沙漠到西班牙小镇动辄一万升的红酒大战;从日本Teamlab黑科技艺术馆到意大利失落之城马泰拉,从卡尔卡松法式国庆烟火到巴塞罗那巧克力博物馆,从世界尽头的乌斯怀亚到巴伐利亚水疗之都巴特基辛根,再到北京地铁、草食沙拉、四环外的房价、单位领导和同事、暧昧的办公司帅哥......这些女孩子年轻时尚,又有了些许成熟的韵味,普通话中夹杂着英语、法语、日语、意大利语、西班牙语,清脆纯正,引得邻座的外国男士们频频侧目观望。
微醺的欢乐时光总是过得很快,很快就十一点了,她们恋恋不舍地起身告别。有男朋友的女孩子先被接走了,剩下殷婳陪媛媛步行回酒店。两人肩并肩互相依偎着走,好像又回到了大学时代。
“殷婳,你周围有不错的男孩子吗?”媛媛问。
殷婳一下子想到了陆铭远,有点黯然:“不错的都名草有主了。”
“拔!拔出来就归你了。还记得我们上学时常说的那句话吗?‘名草虽有主,我来松松土。’”
两人都笑了。
“我哪有那个本事啊。命里不带桃花运。哪像你,一毕业就找到了Mr. Right(真爱),千山万水地追随着,顺便开了眼界。羡慕你啊。我的Prince Charming(白马王子),还不知道在哪里打瞌睡呢。”殷婳低下头,有些落寞地说。
“羡慕我?你不知道吗,当时咱们毕业的时候,全学院只有你一个人一口气通过了四门考试,顺利拿下口译和笔译两个二级翻译证书,我们嫉妒得眼睛都绿了,给我们造成了多大的心理阴影啊!当时应该投诉你,让你计算一下阴影的面积。”媛媛用夸张的口气说着,使劲摇了摇殷婳的手臂。
“那都是过去时了。过去完成时。你现在的生活才真让人羡慕,那么colorful,多姿多彩。”殷婳拍了拍媛媛的手。
“嗯,刚开始时我也觉得挺好的,确实眼界大开。参加各种party、symposium,有机会见到国际大咖,还有diplomat(外交官),出入都是five star(五星级饭店)。名副其实的vanity fair(名利场),挺能满足虚荣心的,好像以前的梦想都实现了。”媛媛的声音逐渐低沉起来,“但时间长了,觉得自己不过是跟着Jean Paul的事业走,没有自我,我不过是他的影子罢了。So weird (感觉怪怪的)!”
“爱情和事业,就像鱼和熊掌不可得兼。”殷婳用力握了握媛媛的手。“你提前过上了别人梦寐以求的FIRE的生活。”
“FIRE?”媛媛不解地扬起了眉毛。
“嗯,我也是听同事们说的,就是Financial Independence and Retire Early缩写。实现财务自由后,就可以提早退休了。”
“哦,是这个FIRE啊!”两人一起笑了。
“这个不难,你这么漂亮,这就是资本啊。嫁个Prince Charming,一切就全有了。”
殷婳想起了黄致中,心里叹了口气。“媛媛,你接下来有什么打算?”
“回国找工作是不太可能了。Jean Paul能在瑞士总部安定一两年吧,我们准备要孩子。”
“太好了,”殷婳说,“混血儿最漂亮了。我要当Godmother!”
“我也很向往。但我担心孩子出生后,我就会被栓得死死的,彻底沦落为housewife(家庭主妇)。”
“别担心,欧洲的家庭主妇都很精致、很优雅,”殷婳安慰她说,“没准你会开发出一片新天地。”
她们来到酒店门前,媛媛从挎包里取出一个小袋子,递给殷婳:“Kaikai & Kiki手包,挺火的,喜欢吗?”
“哇,谢谢,日本画家村上隆的作品,他可是个很有商业头脑的艺术家啊。”殷婳接过来,又从自己的背包里取出一把包装精美的木梳和一个本子,“给,梳子和手帐本。记得认真梳头啊,每天一百下,护理好你的一头秀发。这次见面太匆忙,我都没有时间给你买礼物。周游世界时你要好好记手账哦,我要检查的。”
两人紧紧拥抱在一起。
离开酒店,殷婳绕过街心花园,来到环路上准备打车回去。刚到路口,她就被眼前的一幕惊呆了:灯火通明,机器轰鸣,工人们正热火朝天地干活。东环路成了一片大工地。
殷婳想起下班前吴静的提醒,心里后悔自己没查清楚就匆匆赶到东城。她站在路边,一筹莫展。出租车肯定没有了,改坐地铁?地铁站在哪个方向?往哪儿边走?她方向感本来就不好,到了晚上更是分不清东西南北。
正在这时候,手机响了。是陆铭远。殷婳像落水的人抓到了救命稻草,赶紧接听。
“殷婳,是你吗,站在路边?”
殷婳转过身,在不远处的路灯下,有一个颀长的身影,噢不,站着两个人。
殷婳奔过去。
“你在这儿等人?”陆铭远问。
“不是等人,想打车回家,没想到......”
“这里临时施工,道路戒严了。要不你搭我车回去?”
“太好了,谢谢。”
陆铭远指了指一旁的同伴:“这是我同学杜仲,在外企工作。我们在附近吃完饭,正好路过这里。”
杜仲一直在一旁歪着头微笑着看着他俩,这时伸出手来:“是殷婳吧,nice to meet you!”
他们走了一大圈,来到了停车场。殷婳渐渐和杜仲熟络起来。她问:“你的名字听起来像一种中药材。你们家是中医世家吗?”
杜仲笑了:“我上面有个哥哥。是‘仲夏’的‘仲’。”
陆铭远一边发动车一边笑着说:“上学的时候,我们都叫他‘杜老二’。”
到了殷婳的住处,陆铭远跳下车,打开车门。殷婳感激地对他点点头。又转身对杜仲说:“Good night!”
“Bye!”杜仲挥挥手。
晚上,殷婳躺在床上,心想今晚要不是遇到陆铭远,她该怎么办?总不能给父母打电话求助吧?他们越来越老了,应该由自己照顾他们了。姑姑说的对,每个年龄有每个年龄该做的事情,就像种庄稼不能错过了季节。
“该谈恋爱就谈恋爱,该结婚就结婚,该生孩子就生孩子,这才是正常的生活。你看那些不按常理出牌的,最后就像青黄不接的庄稼。”这是姑姑挂在嘴边的话。
可殷婳觉得,自己并不是反传统,而是——运气不好。
小说《三生三世,十里桃花》一开篇就调侃白浅桃花运欠佳,其实兜兜转转,最后她得到的是至尊的桃花王啊。而她殷婳呢,命中根本就没有桃花。好吧,黄致中是个例外,是她主动放弃的;可中学时那个玩失踪的大哥哥呢?还有陆铭远,这朵近在咫尺的挑花,为什么已经种在别人的后花园里了呢?
困意袭来,殷婳迷迷糊糊地想,自己上辈子一定是得罪了月下老人,偷吃了他的仙桃,要不就是扯断了他的胡子,才遭到手段如此凌厉的报复。
殷婳早早起床,到附近的咖啡店买了一杯外卖。因为还带着电脑,她就打车到故宫去上班。出租车司机是个爱聊天的北京小伙,殷婳一上车他的话匣子就打开了。
“故宫这个地方啊,水深着哪。你一南方女孩。不知道吧,日落
之前一定得从里面出来。像我们北京的男孩子,十岁之前家里都不让进故宫,要是非得进去,中午十二点前必须出来。必须的!”司机神秘兮兮地说。
“为什么呀?”殷婳不解地问。故宫里的工作人员一大半都是男同志。
“阴气重啊。您想那后宫里,佳丽三千,天天宫斗,得积攒了多少怨气。按照我们老北京的说法,就是——没有道行的人——少进宫!”
殷婳忍住笑。她想,有机会得把这话告诉筹备组的男同事们。
到了办公室,殷婳把咖啡放在陆铭远的办公桌上,在旁边又端端正正地摆了一条瑞士巧克力。她刚回到自己座位上,陆铭远就推门进来了。
殷婳连忙站起来,走到陆铭远面前,指指咖啡和巧克力,“陆公子,昨晚辛苦你了。谢谢啊。”
陆铭远笑了,一瞬间,眼神晶亮。
午饭后,陆铭远拿着几页纸走过来,对殷婳说:“我们想在地图上标注出不同时期运河的开凿河段,还要介绍沿河城市的发展情况,以及现存的著名历史遗迹等。你看,中英文这样对照排版行吗?”
殷婳从他手里接过材料,认真阅读起来。
“隋唐大运河
通济渠、邗沟、永济渠、江南运河
京杭大运河
南北交通大动脉,对中国南北地区之间的经济、文化发展与交流做出了巨大贡献。
通州:“一支灯影认通州”。燃灯塔矗立于运河的北端,是京门通州的标志性建筑。
苏州:“苏州熟,天下足”。运河的开通,使苏州水多粮丰。
淮安:大运河与淮河、黄河故道的交汇点。运河东岸古镇码头附近便是中国四大名著之一《西游记》作者吴承恩的故居。
浙东运河
据考据距今已有2400年历史,越国时称“山阴古水道”。运河两岸风光旖旎、地杰人灵。
这里有七千年的河姆渡文化,涌现了王阳明、朱舜水、黄宗羲等一代宗师。这里有以“天一阁”为代表的藏书文化,有以“它山堰”为代表的水利文化,有以“越窑”为代表的青瓷文化,有以“保国寺”为代表的建筑文化,还有以“天童寺”、“阿育王寺”为代表的佛教文化。招宝山上留下了戚继光、林则徐等众多民族英雄的史迹。
......”
“请教一下,这个‘天一阁’,该怎么翻译?”陆铭远问。
“用拼音加注解的方式,Tianyige Library,或者翻译成 Tianyige Museum。下边这一句,关于此名源自《易经》中‘天生一水’的注释……”
听到两人的对话,白宇走了过来:“这个天一阁啊,还挺有意思的呢。”
“我只知道它是现存最古老的藏书楼,建于明代嘉靖年间。”小潘插嘴道。
“这个没错,是由当时兵部右侍郎范钦主持建造的。这个人思路很奇特,别人收藏古书,而他收藏的是当时的东西,而在当时这些东西是没人看的。正因此如此,天一阁的藏书跟其他地方都不一样,很多书只有在它那儿才能找得到。人弃我取,这是一个独特的收藏之道。”白宇说。
小潘恍然大悟:“哦,是不是就跟在大街上一边走一边接收小广告似的——你们不要我要,日后我就是蝎子粑粑——独(毒)一份!想看一眼,对不起,黄金万两!”
大家都笑了。陆铭远说:“天一阁有规定,外人是不能进入的。第一个登阁的外姓人是明末清初的思想家黄宗羲,后来也只有一些真正的大学者才被允许入阁参观。关于登楼,还曾经有一个很悲哀的故事呢。”
“啥故事?陆公子别卖关子了,赶紧讲来听听。”麦青正巧拿着几幅样片经过,停下来催促说。
“说当年有一个爱书的女子,特别想进阁看书,就想办法把自己嫁进了范家。谁知天一阁的后人分为六支,每支拿着一把钥匙,要六把钥匙都凑齐了才能进入看书。而且当时是严禁妇女登阁的。最后这女子郁闷而死。后人把她葬在天一阁旁边,让她去世后守着天一阁。”
“啊?”麦青吐了吐舌头,“这也太悲惨了吧?幸亏没生在那个时代。”她拿着样片匆匆走了。
殷婳心里也感慨万千。爱书女子,生不逢时。
正在这时,陆铭远的手机响了。他看了一眼来电显示,眉头不自主地一蹙。他向大家点点头,示意出去一下,就转身走出了办公室。
殷婳心里忽地一阵落寞。她拿着稿子,嗔怪的目光落在桌角那个洗净的玻璃罐上。
快下班的时候,殷婳突然接到表姐林沛然的电话:“小婳,我在外面办事,正好经过你们单位。你有时间吗,咱们一起吃个饭?”
“有时间,有时间,”殷婳一边迅速收拾东西一边回答,“我这就下班了。咱们在哪儿见面啊?”
“我搜搜这附近评分高的饭店,一会儿发个地址给你。”
按照林沛然发来的微信,殷婳走进一家名为“菜根谣”的饭店。店内布置得很素雅,中央摆放着一个大鱼缸,里面养了一株荷花,几尾金鱼摇头摆尾地游来游去。
“小婳,这儿呢!”
殷婳顺着声音望过去,只见林沛然坐在一个靠窗的位置里向她招手。
“这个地方真不错,”殷婳坐下,把包和手机放在一边,“姐,你这个大忙人,今天怎么有空啊?”
“嗨,以前看不开,瞎忙。现在想放下了,换一种方式生活。”林沛然叹口气,“想吃什么?自己点。”一边说一边把菜单递了过来。
殷婳点了排骨莲藕汤和口袋豆腐。林沛然笑着说:“还是那么喜欢吃豆腐。”她把服务员叫来,又加了几个凉菜和热菜。殷婳急忙拦着:“少点些啊,姐,就我们俩,吃不了。”
“没事,今天我们慢慢吃,边吃边聊。”林沛然说着,又让服务员拿一瓶梅子酒来。
殷婳想起几天前妈妈说的话,小心翼翼地问道:“姐姐,单位上……你职称的事,怎么样了?”
林沛然苦笑了一下,转过头看着窗外:“小姨跟你说了吧。没通过。”
殷婳瞬间想起了自己的遭遇,有些感同身受。她忿忿不平地说:“为什么呀?我爸找了他们学校的专业教授给你看论文,人家的评价很高啊。怎么会没通过?”
“我的傻妹妹,不是论文写得好就能通过,也不是能力强就能通过。我们单位的事,复杂着呢。”林沛然摇摇头。
“评职称不看论文,不看能力,那看什么?”
“看——和领导的关系。”林沛然盯着殷婳的眼睛,一字一顿地说。
“啊?”殷婳语塞,一时反应不过来。
“我们单位是老国企,水太深。姐姐我就吃亏在不会游泳还瞎折腾上。整天忙业务,满脑子都是工作。找领导也都是请示、汇报,一本正经地说完,抬起脚就走,不会讨好领导,也没送过礼。大会小会上从来都是有啥说啥,直来直去,不懂看看领导眼色,更别提陪领导出个差、吃个饭了。”林沛然长吁了一口气。
“你们领导喜欢这个?”殷婳轻蔑地摇摇头。
“喜欢,太喜欢了。我这种性格才不讨领导喜欢呢。一年到头地出差,家里孩子都顾不上,不是深入工地、基层搞调研、监管,就是埋头写项目策划书、业务报告。每年的文字资料就要要写十几万字。我们部门百分制六、七十的业务都是我一个人在盯着。可又有什么用呢?这么多年,我只拿过两次年度一等奖。”
“那奖都落到谁手里了?”殷婳问。
“你不懂啊,我们部门有个娇滴滴的女孩……其实也不是女孩了,岁数跟我差不多,特别会围着领导转,光拣领导爱听的说,眼睛会勾人,尤其擅长陪领导出差、打牌,能给领导敲敲背、捏捏肩,在外面抢着给领导拿包拿外套,到宾馆第一件事就是给领导拿拖鞋‘松松脚’……工作中只要遇到复杂的业务她肯定躲得远远的,一个指头都不沾,开会时嘴甜得像抹了蜜,一口一个‘在领导的正确领导下’,‘领导最辛苦’,真齁得慌,我们在一旁当听众都不好意思抬头,不嫌害臊。”林沛然皱着眉头,说不下去了。
“我们单位也有这种人”,殷婳想起文物博物馆那个“塑料花女人”,不禁调侃道,“关键是领导们的品味急需提高啊。”
“不光是我们部门的领导,还有一个高层,头发都快掉没了,还整天色迷迷的,又离婚又结婚的,还跟女下属玩暧昧。碰巧单位还就有一个风韵犹存的中年‘少女’,正好对他的胃口,老家伙愣是把她这个连文凭都没有的人提拔成了分公司经理。她凭着这个靠山,整天颐指气使,分公司的人都快气疯了。”说到这儿,林沛然好像想起来什么,噗哧一笑,然而瞬间就变成了苦笑。
“还有几个特别贪的领导,让家里人承包工程,边远山区的穷亲戚们摇身一变都成了包工头,赚了大钱。”林沛然又忿忿地说。
“‘一人得道,鸡犬升天’呗。你们单位真是‘官场之怪现象’现实版,各色人种全集齐了”,殷婳也陪着叹了口气,“对你这种工作狂来说,在这种单位怎么熬下去呀。”
“所以姐认输了,姐撤了,不陪他们玩了,行不行?”
服务员把梅子酒端了上来。林沛然接过杯子,给殷婳倒满,说:“这次机构调整,我主动要求去资料管理室,图个清静吧。”
殷婳看着林沛然,想想她虽然自己大几岁,可也不过三十多,眼角已经出现了好多鱼尾纹,眼袋也很明显。工作环境对一个人太重要了,在精神被压抑的情况下,还要拼命苦干,真是双重摧残啊。
“可你的工作成绩也是有目共睹的呀!你们领导总不能老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吧?跟猫头鹰似的。”
“咳,人家想睁就睁,想闭就闭。”林沛然轻声“哼”了一声,“给你派任务时毫不手软,等要负责任的时候全都成了缩头乌龟。年初上级单位来我们公司审计一个项目,领导们能躲多远就躲多远,我当时正在贵州出差,他们十万火急地给我打电话,让我半夜坐火车回北京向审计组汇报,还让我在项目文件上签字。我不过是项目组成员,又不是决策者,于情于理都不该把我推出去啊!后来这个项目进展得比较顺利,受到上级表扬,领导们又主动揽功,在各种场合自吹自擂。他们也不想想,如果不是我们没黑夜没白天地在工地上干活,哪来的成果?”林沛然越说越气愤,一扬脖,满满一杯酒一饮而尽。
“一点儿也没表扬你们项目组?”殷婳有些不相信。
“只轻描淡写地说了一句‘项目组按照领导的安排推进项目’,就一带而过了。你姐夫还笑话我,说我是天生的当绿叶的命,整天干得脸都绿了,运气也跟股市大盘似的,要多惨绿就有多惨绿。”
殷婳说不出话来,只好也跟着苦笑。
“我们开发部的领导,唉,说句难听的话,就是‘又要当什么又要立碑坊’。想业绩、想升官都快想疯了,关键时刻却总把我们业务人员推出去挨枪子,他躲在后面堆笑脸装好人。上次要参加一个招标项目,制作部说任务排满了忙不过来,不想参加。他就让我挨个给几个下属企业打电话,问是不是有空余产能。结果这几个下属企业跟我通完话,又赶紧向制作部汇报了。制作部老头一听气得一蹦多老高,认为我要动他的一亩三分地,气势汹汹地跑来兴师问罪。这时候我们部门的头儿装得跟没事人似的,说他根本不知道这回事儿,反过头来批评我方法不对、不会办事。气得我真想一拳打烂他那张虚伪的胖脸。就因为这事,我把制作部上上下下全得罪了。我职称落选就与这件事有关。当官的你好我好,受苦受累的都是办事的。这俩家伙,还有脸在我面前勾肩搭背、称兄道弟……”林沛然气得说不下去了。
“狼狈为奸、沆瀣一气。这画风,没谁了。”殷婳伸出手,拿起梅子酒,给表姐倒了半杯。
“还有更可笑的。另一个部门的头儿,整天在领导面前点头哈腰、溜须拍马,刚一提升就像换了个人似的,肚子、脸还有脾气都迅速膨胀。以前还能跟他正常交流,现在离老远就得躲着,看不了他那气势汹汹的样子,动不动就训斥下属,弄得鸡犬不宁。上次参加他们部门牵头召开的会议,老头不知道怎么就当场发飚,嗷嗷直叫,难怪有人把他比作‘更年期妇女’。在场的几个大男人吓得面如土色、头脚筛糠。我在一旁看着,觉得他们又可怜、又可笑。”林沛然拿起酒杯,又一饮而尽。
殷婳把表姐的酒杯挪到一边,拿起汤勺,给林沛然盛了一碗莲藕汤。她知道,表姐是名牌大学的高材生,外向好强,业绩突出,但语言犀利,容易遭人嫉恨,被压抑了这么多年,心里自然满满是苦。殷婳拍拍林沛然的手,说:“不许丑化含辛茹苦的中年妇女,他也配!纯粹一个官场神经病。我支持你,姐,咱把青春都奉献给这个单位了,问心无愧。这样,你暂且歇歇,给他们一个机会尝尝勇挑重担的滋味,看他们能撑几天。你也该把心思放在亮亮身上了吧,这些年都是姐夫接送亮亮上下学。五年级了,学习也该紧张了吧?”
“唔,马上就小升初了,”林沛然又叹口气,“回归家庭,才发现养孩子也让人焦虑。海淀妈妈、顺义妈妈、西城妈妈,都不容易。”
殷婳也是经历过小升初的人,回想起那段岁月,会心地点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