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8、厂里要解决几个农转非户口,僧多粥少,大家都希望自己能成为幸运儿。工厂的家属只要解决了农转非,成了城镇居民户口,吃上国家粮,就可以进入厂大集体参加工作,子女还可以上技校,分配到工厂就业,以后大人小孩都有一份稳定的工作和收入。农转非,是工厂农村家属梦寐以求的一线幸福的曙光,是他们久久企盼改变自己生存命运的一线希望,他们久经一家分居之苦,久经一家经济困扰之苦,如今一条通往幸福的大门在朝他们打开,只可惜,这扇门太窄,容不下这么多人。谁先踏进这道门槛呢?刘贵生多么希望这颗幸福的绣球能抛在自己头上,他分析厂里哪些人符合条件优先解决,一是中层干部,二是常年有病的家属,三是看工龄长短和干部关系。他又符合哪一条呢?有人装风隰腿病,有人装瞎子色盲。他叹口气,自己什么条件都不具备。这些年妻子在家做点酒卖,种点蔬菜,日子还马马虎虎勉强过得去。叫妻子装病号,家里地里活要干,酒要酿,把这些活丢开不顾,躺在床上装病人,何况能否解决一家子农转非户口还是一个未知数,这不现实。装病不行,找关系,他想找周东升帮忙,周东升岳父已退休,他是一个生产科的中层干部,不是这条线上主管,找自己的车间主任,希望也不大,人家都是硬指标,车间的几个退伍老兵,哪个的工龄都比他长。
这天,厂办公室主任儿子结婚,刘贵生得到消息,他与厂办主任妻子是老乡,他打算随个礼去吃喜酒,买一个人情,万一哪天用得着托关系时,有个去处。他和妻子商量,现在的份子钱十块钱一个人,他想了想,去二十块钱,和妻子两个人去吃喜酒,这样会体面些。他找来一个喜字礼包,封上两张十元的纸票,把礼包封好口放在三箱抽屉里,去外忙事去了。刘老二回家,在家东翻西找,看见礼包,用口水湿开口子,看见里面有二十块钱,抽出十块钱,再用糨糊贴上。第二天,刘贵生过家属区去把礼包送了。他在路上碰见我,聊起随份子喝喜酒一事。
“老弟,你去喝沈主任家的喜酒吗?”刘贵生问我。
“我们是老乡,去一个比较好。”我说。
“你们怎么随礼的?”
“去年五块一个人,今年涨价了,都是去的十块一个人。我去了二十块,两口子去吃喜酒热闹些。你去了吗?”
“我们是半边老乡,也去凑了个热闹。”刘贵生听我说的后,知道自己送的礼钱跟大家一样的。吃喜酒的日子到了,他和妻子在家打扮一番。
“老公,你看我穿这身衣服去可以吗?”
“可以,穿哪件衣服都好看,不是冬瓜就是南瓜。”
“你怎么这样说我呢?到底是冬瓜还是南瓜?”龙花不介意丈夫说的。
“你自己看是冬瓜还是南瓜嘛。”刘贵生呵呵笑着。
“应该象冬瓜。我这身肉总瘦不下去,喝水都长肉。”
“管它什么瓜,哪个还不让你在酒席上吃饭夹菜?今天都喝酒了,我们的请帖怎么还没到呢?漏了我们的帖子?”刘贵生说。
“他们当干部的莫看不起我们这些半边户,不受我们的礼?”龙花说。
“扯谈,厂里人没得那么势利眼的。办酒席,多一个人多一份热闹,多添一份喜庆,哪里有拒收礼包的道理。”
“我们知道地方,直接去就是。”龙花说。
刘贵生想着也对,自己随了份子钱,没收到请帖去也没关系,便和妻子高高兴兴去喝喜酒。
喜酒地址在大食堂里面,有二十多桌,热热闹闹的。刘贵生俩口子进去碰见我,大家坐一桌。
农场小谢也封了一个五块钱的礼包去沈主任家贺喜,讨了一张请帖吃喜酒。派送请帖的人叫他把刘贵生的请帖带回去给刘贵生,小谢迷迷糊糊,回家忘记给刘贵生,第二天吃酒席时,他才捏着刘贵生的请帖,到各个酒席桌上这瞄那看,找着刘贵生给了请帖。
刘贵生拿着请帖一看,脸一下刷白,哭笑不得,请帖上只邀请他一人,他来了夫妻俩,这不是在混饭吃吗?怎么办?走,赶快走,婚礼主持开始讲话,再不走就丢人出丑了。他对着妻子耳朵说,有人找他有事,他不能吃酒席,要妻子一人吃完酒席回家,便起身灰溜溜地走了。
哪里出了问题呢?这请帖上应该写宴请夫妻二人。写帖子的人绝对不会搞错,这些个帮忙办红白喜事的人,没有一个不是精明人。礼包问题,肯定是礼包问题!自己明明是放进去二十块钱的啊?哦,老二,不容置疑,是老二做了手脚。他怒气冲冲走回家。星期天,老大和老三在家,老三把饭菜做好,准备吃饭。老二还没回家。
“爸爸,你不是去吃喜酒吗?就吃完了?”
“今天是轮你妈妈吃喜酒,下次轮爸爸去吃喜酒。你二哥呢?”
“二哥在哪,我不知道。”
刘贵生闷闷的坐在床沿上,等着老二回家。老二回来了,他用衣服装着一兜半生不熟的桔子高高兴兴走回家,在门口就叫哥哥妹妹吃桔子。刘贵生看着老二如见着仇人,走过去,不由分说,把老二手中的桔子拿过扔在地上,把他双手反过背后,拿一根绳子捆住,绑在客厅的床头。
“你为什么捆我?桔子是别人给我的,不是偷的。”
“爸爸,你放了弟弟吧!”老大说。
“老大,你带妹妹出去,老二的事不用你多嘴!”
“我犯了什么错?我犯了什么错?你为什么这样对我?我不是你亲儿子吗?”
“你犯了什么错?你自己说你犯了什么错?你是不是我儿子,我希望你不是我儿子,有你这种儿子,我感到耻辱!”
“我犯了什么错,我不知道我犯了什么错!”
“你不承认,好,我让棍子叫你承认!”刘贵生拿起平时吆喝赶鸡的竹竿朝老二的屁股一阵暴打,“你知道哪里错了吗?”
“不知道,打死我也不知道。”老二哭了,哭得很伤心。
刘贵生在气头上对老二又猛打一阵。老大见父亲往死里打弟弟,忙带着妹妹到外面去找人来劝解父亲。
龙花没完全听明白丈夫说的什么,把她一个人留在这里就走了,便匆匆忙忙吃完饭,还没等大家散席,就告辞回家。她走到家门口不远,碰见老大带着老三出来,告诉她爸爸在打老二。她急忙急忙跑进屋,看见丈夫把儿子绑着往死里打。
“你这是干什么,把儿子打死怎么办?”
“打死就打死,落得一个清白。”
“为什么,你为什么这样下手打他嘛?”
“为什么为什么,你问他自己。”
“儿子,你说,你快跟你爸说,犯了什么错。”
“我不知道犯了什么错!”老二见母亲来了,来了胆气,“你打死我,我不是你儿子,我是野儿子,妈妈带到家里来的野儿子!”
“你这个男人家,儿子错在什么地方都不知道,你就打他。”
“你问他礼包里的钱怎么回事?”刘贵生说。
“礼包怎么的?儿子你说礼包怎么的?”
老二心里明白怎么回事,见母亲在一旁,编了一个让人同情的谎言:“我看见礼包里头有二十块钱,想着这么多钱送人吃酒,太多了,就拿了十块钱出来,留着给你买米用。”
龙花听了好感动,把儿子解开绳子,抱住儿子痛哭,骂着丈夫:“你这男人家心好毒,这么下手打儿子!”
刘贵生无语,不管儿子说的是真是假,他都有点自愧没给儿女一个优越的成长的环境。他是一家之长,他为什么不能给儿女一个好的生活环境呢?自己没本事啊!为什么打儿子呢?打儿子是为了解气,为了自己的脸面,是在发泻自己的无能,不是这样吗?他带着自责,独自一人沿着鱼塘旁的沙石铺成的路上走着。鱼塘已经荒废,只有一些小鱼小虾时而把平静水面划起些许园圈,荡起一层涟漪,在夕阳下晃动,消失。塘边的几棵柳树还没长高,还没长壮,显得那么弱小。他彷徨,无可适从。户口,农转非的户口,在他的脑海里浮起又消失。他走着,走着,盲无目的地走着。夕阳挂在远处的山头上,慢慢留下一丛五彩斑斓的晚霞,沉睡而去。
又一个晴天,太阳依旧从东边的山头,带着一圈红晕,娇滴滴地升起。上班号把大家唤起,一个个沿着那条老旧的柏油路,踏着昨日的脚印,走上各自的岗位。
刘贵生一到车间就闷着头推刨子干活。我想起昨天酒席上他不辞而别,很想知道其中的缘由。
“刘老兄,咱们来说点事。”我坐到他的工作台前,笑着问,“昨天酒席快上菜了,你怎么离席?家里出了什么事?”
“没什么事。怎么的,当时肚子一下痛的不行,去医院开了点止痛药,就回家没去了。去了也吃不下什么东西,别浪费了人家的酒肉。”
“哦,病了。”我怀疑他没说真话,“你扯谈,在老弟面前还有什么不能说的。”
“你非要问个清楚明白?”
“老兄家的事也是我的事,有什么难事说出来,我也许能帮上点什么。”
“不是遇到什么困难,这个,告诉你,哎呀,还是不说,出丑!”
“嫂子在你旁边坐着,家里还有什么丑事?”
“哎呀,你想到哪里去了。你嫂子哪模样,找人家几个钱都没人上门。”
“那有什么说不得的事?吞吞吐吐的。”
刘贵生对着我的耳朵轻声把儿子的事说了。我想笑,没笑出来,他儿子顽皮不假,竟然连大人都想不出来的鬼点子这儿子都想出来了。
主任来了,把刘贵生叫到办公室去谈心。
“小刘,我想跟你说个事。”周日成一脸笑容。
“主任,什么事?”
“这样,小刘,我们在一起工作十多年,你对我的工作有些什么看法?车间的同志们对我的工作满意不满意啊!”
“主任,别的师傅对你的工作怎么评价我说不准,对于我个人来说,我非常感谢你多年来对我的关心与爱护。主任,你跟我说这个干什么?”
“没什么,我可能要退休,跟大家交交心。”
“你不是还要几年才到退休年龄吗?”
“身体原因,提前退。”周日成笑笑,“有一件事要告诉你,我到厂里要了一户农转非指标。考虑到你家庭的实际情况和你的工作表现,车间决定把这个指标分配给你。”
“主任,这次让我解决农转非?”
“是的。”周日成肯定地说,“我和指导员都同意这个指标优先给你。这么多年,你在车间的工作成绩,都是有目共睹的。你写份申请报告交到车间来。”
刘贵生听了,如梦境一般,这个天上的馅饼掉在了自己头上,这颗改变命运的绣球抛进了自己的怀里,美梦成真,美梦成真!下班,他带着一份惊喜回家,他没把这份惊喜提前告诉妻子,分享这份意外的喜悦,因为这是明天的事,毕竟还没拿到户口本。他晚饭后,坐在门前,拉起二胡,唱着‘解放区的天是明朗的天’,把欢快和喜悦溶化在曲调里。
龙花靠在屋框上,听着丈夫那欢快的琴声。丈夫今天怎么这样高兴,开心?她琢磨着怎么回事,想靠近丈夫说说,她又不好打断丈夫这久违的兴致。
车间有一个农转非的指标,很快有小道消息传开了。车间赵师傅,老工人,家属在农村,有个儿子都成家了,他想解决农转非。他的工龄比较长,觉得在车间比条件,比谁都有把握能得到这个指标。他找着指导员打听这事,指导员告诉他车间指标有限,要按各项指标打分。赵师傅听了,十分高兴,认为这次农转非,非他莫属。他在车间自我炫耀,自己这次要农转非。
去年车间解决了一个农转非指标,按理今年车间在厂里是分不到指标的,周日成看见刘贵生家的条件实在不好,有实际困难,他想在自己退休前做点好事,把刘贵生的户口解决好,所以找到厂里左磨右缠才要来这个农转非指标。他和指导员决定把这个指标给刘贵生,赵师傅怎么说自己这次能解决农转非?赵师傅虽然是老工人,但赵师傅的妻子的年龄大,儿子结婚成家,是不能随迁的,给他解决没什么实际意义。他想着怎么回应赵师傅说的。
刘贵生已经递交了申请报告给周日成,这天上班时听赵师傅说要农转非了,心想,车间里有两户农转非指标吗?莫非情况有变,自己的条件比不上赵师傅?种种猜想,心里越想越觉得哪个地方不对调,主任难道改变了主意?这是难得的机会,十年难逢的机会,他站在工作台前发愣。
“喂!想什么?你儿子又淘气了?”
“不不!”刘贵生看看我,想找个人了解一下车间的舆论和小道消息,心里才踏实,说,“走,我们去外面,跟你讲个事。”
我们到外面材料场,两人坐在木头上,他问我,车间有农转非指标,要我推算预测谁的把握性最大?
“赵师傅说指导员告诉他,要按打分来确定这个指标分配给谁。按打分,肯定以工龄计算,他比所有人的工龄都长,所以他说车间这次解决农转非非他莫属。”
“有这事?”
“按工龄排队,他肯定是第一名。”
“你看我有争取的希望没有?”
“这个、这个,我们车间有五个农村家属,要是按工龄,你是最后一个,希望不大。不过,要看车间领导向着谁,谁的把握就比较大。”
“车间领导向着谁,谁就能得到这个指标,这事也不太靠谱。车间领导把这指标给谁,要是有人不服气,把这事捅到厂里去,车间领导又有什么办法解决呢?”
我看着刘贵生,听他说的,好像话中有话。
“老兄,你好像在担心什么?车间领导跟你说过什么没有?”
“没有,车间领导没跟我说什么,我随便说说。”
“这种事跟升级一样,车间领导是有决定权的。”我想,车间领导肯定对刘贵生说过什么,但我不好说破,毕竟这事关系重大,各人有各人不能说不方便说的秘密。
刘贵生听了我说的,心里有了很大的安慰。
赵师傅找着周日成,好话连篇。
“主任,我盼农转非盼了这么多年,今年应该是轮着我了。”
“这个这个嘛,去年我们车间分了一个指标,按理今年是没有指标的,但是,厂里给了我们车间一个指标,奖励工作积极,为工厂有特别贡献的职工。车间马上公布一个细节出来,到时大家评比。”周日成说。
“在车间我的工龄最长,我的贡献就最大。去年我有病假,比不上别人,今年这个指标你们当官的就要首先考虑我的问题。”
“老工人,话不能这么说得肯定。,按车间公布的条条框框来打分,该谁先解决就先解决谁,不急嘛。”
“这样说,我的农转非今年又不靠谱!”
“老工人,车间文件细则还没出来,你怎么就知道自己不靠谱?”
赵师傅没吭声,比工龄他最长,比贡献他比不上谁,他不是生产一线工人,去年生病休了三个月病假,凭考勤这一点,他就落后别人。他自觉这次农转非又没希望,这是多少年的期盼和等待,他不由得眼圈发红,他心里太难过太失望了。
“老工人,按理说,你辛辛苦苦工作将近二十年了,为革命没有功劳也有苦劳,不过,按车间目前情况来说,这个指标有限,工厂强调当下的工作成绩和贡献,有些事情不好说。你家里具体情况怎么样?小孩结婚了吗?”周日成看出了赵师傅内心的矛盾和痛苦,有点于心不忍,心里盘算着怎么让他知道和等待第二条出路。
“小孩成家了,去年还添了孙。”
“这么个情况,小孩成家了是不能随迁的。你解决户口,实际就是解决你妻子一个人的户口,这、这个对于改善你家中的困难没有什么实际效果。”
“儿子不能随迁,有这政策?”
“对。没结婚的子女才可以随迁,你这个情况,你到时可以内退,让儿子顶职,那不是皆大欢喜吗?你儿子到工厂工作一段时间后,到时会有解决农转非的机会。”
赵师傅听了周日成说的,心中舒坦了许多。儿子家小不能随迁,他解决农转非确实意义不大。
周日成怕车间还有其他人来说情攀比,他把车间解决农转非文件评分细则规定,工龄每年加一分,近三年内评上厂劳模的加上二十五分,这个条件谁也比不上刘贵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