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榭跪坐久了,只觉腿麻口渴,观音便吩咐她拿盏茶水来吃。
春榭草草地倒了两盏茶,火急火燎地想听观音继续讲故事。
观音倒是不着急,也是真口渴。她拿起海棠口的白瓷茶盏,饮牛饮骡一般地喝起茶来。
喝得是快,但也不影响她的品鉴能力:“今日这茶,尝起来不一样啊!”
“娘娘还说呢!提起这茶来我就生气。”春榭不服气地抱怨着,“昨个儿没了凤团,我去领,内侍省的小内监竟然搪塞我,非说陛下要饮,先紧着大帐了。陛下一向是喝龙团的,现下怎么改喝凤团了?分明是那邢娘子要的,内监也是见风使舵,只拿了这些茶给我了,说什么,叫胜雪?”
“早就听闻宋国出产了新建安团茶,叫胜雪,不加香料,更能体现茶之本味,我吃着,倒也真的不错,味道甘醇清冽,加上雪水的轻捷,真真是人间至味啊!”观音没心没肺地笑着。
“娘娘!你干嘛这样安慰自己,不加香料便不知比凤团低贱了多少,邢娘子也太嚣张了,仗着得宠,昨日是茶,今日是秋千,明日整个大帐都得是她的了!”春榭说着,更添了怒气,把茶盏使劲往桌上一撴,倒吓了观音一跳。
“这么大个丫头了,越发惯得你不懂规矩了。你再这样摔盘摔碗的,明日可就不止笞刑二十咯!”
春榭发觉到自己的行为过分了,便乖乖跪下认错。
观音倒也不气,让她改为盘腿坐,亲自动手擦桌倒茶,把茶盏塞回到春榭手里:“吃口茶,静静心。好多事儿,已经不值得再浪费心气儿了。”
这话不知是说给春榭,还是说给自己。总之春榭领了心意,便乖乖地捧着茶盏吃茶,眨巴着纯真的眼睛,期待着观音继续说故事。
成婚后的日子,不比从前在拔里氏国舅帐[1]那般自在。刚刚出嫁的那几个月,我随查剌住在上京的宅邸里,作为已婚女子,我就不像做姑娘时那样随性了,家里里三层外三层的阿妪在管着我呢,没重大的事情,我都很少迈出家门。
查剌却不一样了,他当然是出入无忧。他要处理政务的,要见官吏,要与门客谈天说地。我真羡慕他啊!不像我,四进院落四方天儿,闷得我喘不过气儿来。
那时候查剌夜里经常在书房歇下,时不时会到我这儿来过夜。我们不说聊通宵吧,起码常常也能聊到三更天。你笑什么?是真的聊啊!你知道那种感觉吗?就是促膝长谈,聊通宵都觉得难以尽兴。我和查剌夫妻这么多年,我发现我最喜欢的还是那段时间的感觉,我们是最好的朋友。
你还小啦。不了解这种关系。有时候做爱人真不如做朋友,我到现在,将近四十了,才慢慢意识到这个道理。我们对自己的爱人,往往会产生控制和占有的欲望,而对朋友,却更多的是尊重和分享。其实爱人也好,朋友也好,越是亲密的关系,就越应该把尊重放在首位。总想着改变对方,让对方顺应自己的心意,慢慢地,话语也变得越来越尖酸刻薄,行为也变得越来越冷漠,这段关系也就走上了下坡路。
不过道理是道理,实际是实际,道理明白了,实际上也很难做到。我这一生可以有很多个朋友,却只能有查剌这一个爱人,所以朋友和爱人又怎么可能一样呢?
这些天,我好像忽梦忽醒,总是处在矛盾之中。一阵儿就放得下,不再觉得伤心,下定决心只做好这个皇后,不对他有更多感情上的索取了。可是过了一阵儿,心里便又添上怒气,又觉得伤心,失落,不甘心查剌就这样被别人夺走。
总觉得他曾经是这世上最懂我的人,很多事情,不用说他就明白。可现在,他成了别人的郎君,不再是我的良人,我该向谁去诉说心事呢?世上大概不会再有第二个人了吧。
有时候我就羡慕那些个心死之人,佛堂里,一盏灯,一卷经,一只木鱼,了无牵挂。
“他们也未必是真正的心死,说不定也是怀着不堪回首的过往,住在禅院里避世罢了。”
你说得对!哈哈。重叠泪痕缄锦字,人生只有情难死。[2]了无牵挂可能也少了真正的乐趣了。既然我是个凡人,那还是像大多数人一样为情所困吧!
“娘娘您位居中宫,母仪天下,是凤凰,是明月,哪里就是凡人了!”
你这小嘴儿是真的抹了蜜,不过我相信你的一片真心,哈哈。好了,好好地说故事,又跑题了。哦,刚刚说到查剌到我这儿来过夜。有一天他又过来了,快三更天才过来的,我当时都睡醒一觉了,他像是多喝了两杯,来了也没说话,外衫也不除,躺下就睡了。我最反感别人不梳洗,穿着外服便上床睡觉,这你知道的,但是那个时候跟他还是很有距离感,便不敢对他多作要求,只能由得他了。
查剌睡得很熟,雷打不动一般,想着他那么脏兮兮的,实际上可能也没有多脏,我就是心里觉得膈应,眼瞅着他躺在我身边儿,真是不舒坦。我把帐子四角的纱布取下,夜光珠散发出的光,照得整个帐子青荧荧的。我就趁着光亮,动手脱查剌的衣裳。
那是真的费劲啊!他身量那么高大,衣裳死死地压在他身下,我根本拉扯不起来。勉勉强强摘下了他身上的玉佩和挂饰,解开了衣衽,眼瞧着拽不动,我脑子一抽,鬼使神差地就开始解他的内衬。大概是动作太大了,查剌突然睁开了双眼。
“然后呢然后呢?!”
别打岔啊,哎哟。第二天他才跟我说,他当时看见一个披头散发的不知是人是鬼的正在他身上乱摸,试图侵犯他,所以吓得他三魂不见七魄。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查剌真是个汉子,虽然他当时吓得慌了神儿,可是表现出来的还是镇定的,他没有大喊大叫,没有逃跑,也没有揍我,而是抓住我的肩膀,一把把我按倒,仔细察看我的脸,其实我受惊的程度不比他小,我记得我喊了声“哎呦喂,疼死我了!”查剌才反应过来我是谁。发现自己衣衫不整,他赶紧从床上下来,一边冲出了帐子,一边把衣襟合起来,手忙脚乱地系衣带。
外面的侍女听到动静,以为出了什么事,急忙推门进来,正巧看到这一幕。查剌恼羞成怒,气急败坏,嚷嚷着轰她们出去了。
然后我就特别不好意思,又看到他发脾气了,心里就有点儿害怕。我哆哆嗦嗦地从床上下来,点上灯,给查剌倒了一盏茶。
觉也没法睡了,查剌吃完了茶,大概也冷静下来了,他握住我的手,很温和地问我怎么回事。
怎么回事,你说我该怎么回答呢,我总不能说我嫌他脏才要脱他的衣服吧,嫌自己的夫君脏,那他还不得吃了我?
我又羞又气,不想跟他解释,噔噔两下甩掉了鞋,就爬回床上,用被子蒙住头。
那个时候查剌很温柔,也很有耐心,他没再多说什么,只是把被子从我头上揭下来,然后从身后搂着我慢慢睡着了。
第二天早上,我醒来的时候,查剌因为有要事已经走了。他换了新的衣裳,我就整理他脱下来的衣裳,准备拿去浆洗。
然后,我发现那衣裳里,裹着一张门谒。
“谁的门谒?”
芙蓉酒家。
“所以陛下去酒肆了呀。不过去酒肆也没什么新奇的,只是这名字确实新鲜别致!”
是啊,我当时也是这么想的。那门谒的背面,绘着一枝栩栩如生的水芙蓉,我还没见过真的芙蓉呢!于是乎,我就动起了小心思。
“娘娘快讲,什么小心思?”
“讲了这么半天,我还真有点儿乏了。”观音说着,便往床上挪去,斜倚在包着柔软皮料的凭几上。春榭含着笑,将熏笼拢上,满帐萦绕着香气。
陌生的香气钻进观音的鼻孔。“这香味,我从来没有闻过啊!”她诧异地盯着春榭问道。
“此香便是芙蓉面,娘娘不能亲眼所见三吴形胜,但闻此香,便有如置身钱塘了。”
观音乐着,不再追问更多,伴着温和而明媚的香气,推开凭几拗了过去。
[1]辽代皇后出身于固定的家族,即二国舅帐五房,拔里氏国舅帐是其中的一部分,本处代指观音母家。
[2]清代文廷式所作,因此处需要,故不拘时空限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