燮九生心力交瘁地伏在那张陪着他度过了二十个春夏秋冬的案头上,欲哭无泪,欲语无言。
这样的时刻,总有静姝陪在身边。她将这五天来发生的事情一一道来,楚风暝的遇刺,芷轩已死的消息传来,燮灵霄的禁足,整个静灵殿里的人心惶惶。等到她一件不落地将所有大的变故交代清楚,燮九生额上的皱纹已经又深了几许。
“九生,”静姝握住燮九生粗糙却宽厚的大手,容色坚定地说道,“我已经把选择权交到了孩子们手中,如果他们选择反抗,那么,我们是不是……”
“要帮他们。”不等静姝说完,燮九生便先给予了肯定的答复,“事到如今就算他们还没有下定决心,我们也要鼓励他们向这种扭曲的命运做出挑战。”紫流飞那句阴森可怖的话又响在耳际,燮九生切实地置身于那种无所遁形的恐怖感之中,却还坚持要在泥沼里做最后的挣扎。也许越是想要脱离泥潭反会陷得越深,可若不做些什么,就这样默默等死,倒不如在死前燃烧最后一次,至少能留下些生命的痕迹,也可以死而无憾了。
燮九生并不知道紫流飞在谋划这些什么,但是自从二十年前他跟着紫流飞一起目睹了那场血淋淋的屠杀之后,他便知道这个男人在觊觎着某种巨大的力量。传说中可以让人不老不死的神器—琉璃白玉,为了使用它,紫流飞一定会有所动作。他突然交给燮九生的任务,还有临时被封闭起来的房间……或许,他的计划已经开始了实施。
“灵霄知道芷轩是我杀的吗?”燮九生突然直视着静姝的眼睛认真地问道。静姝有些错愕地摇了摇头,她虽然已经将这件事原原本本地告诉了楚风暝,可是他也还在犹豫,所以燮灵霄此刻应该仍被蒙在鼓里。
“也好,我这就,亲自去告诉他。”燮九生很沉重地从坐具中站起,他双鬓的白发好像又染上了一层霜雪,时间刻下的痕迹就这样迫不及待地吞噬着脆弱的流年。也许灵霄知道真相之后会恨自己一辈子吧?可是燮九生宁愿自己来承受儿子全部的恨,也不要再生活在虚假与隐瞒之中。他要让自己的儿子明白,现实究竟有多残酷。一双沾满了鲜血的双手也许不能得到净化,但至少,他有勇气面对自己所犯下的罪行。他不能得到救赎,但至少,要让他的儿子对得起自己的灵魂。
静姝的眼睛湿了湿,她知道只要是燮九生决定的事,就无法做任何更改。她支持燮九生做出的任何选择,哪怕他选择的这条路荆棘丛生,白骨遍地,她也会和他携手走到尽头。
静灵殿侧殿,被上了重重铁锁的房间,终于被再度开启。
燮灵霄不知道自己是如何听完全程的,好像从中途开始,就只能看到燮九生的嘴唇翕动而听不到他在说什么了。自古以来,帝王之争,硝烟不断。原本凤鸾殿的观星之术让人们看到上天的指引,找到真龙天子让其继位,可以让王位的更迭更加顺理成章。但这一时的和平却也是对利欲熏心之人的障眼法!争斗,根本不曾停息。
燮灵霄心里很清楚,他的父王用昏庸的表象包裹自己是为了他,任由紫流飞摆布是为了他,甚至不惜让自己的双手沾上罪恶的鲜血也还是为了他。但是,尽管如此,他也不能原谅。
他喜欢芷轩整整两年,尽管芷轩只把他当做朋友,可他做不到“此情应是长相守,你若无情我便休”。尽管自那日雨夜之后他便再也没有见芷轩一面,纵使这份感情终是没有归向,可他禁不住要去念想。而现在,这个让他魂牵梦绕的男人就这样死了,这份剜心之痛,他要找谁来抚平!
“请你们……让我静一静。”燮灵霄斜靠在床头,没有发怒,更没有变得歇斯底里。他只是静静地,静静地低着头,凌乱的头发盖住了他的脸颊,将他的表情隐在阴影中,没有人能看清。
燮九生原本做好了被怒骂一顿的准备,可是看到儿子突然之间颓唐萎靡的样子,竟觉得比他裸地释放恨意要来的令人痛心得多。也许燮灵霄需要多一点时间来理清乱作一团的心绪,燮九生叹了口气,和静姝一起离开了。
他们走出门口时,刚好和前来探问的楚风暝、池渊、静深擦身而过。两辈人之间短暂的目光交接,略显苍老的两人那疼惜的目光令这三个年轻人察觉到一丝异样。
池渊思忖片刻,突然对静深说:“灵染公主一个人在偏殿里怕是会寂寞,你去陪陪她好吗?”
静深宁静而又深远的目光在池渊脸上停留了片刻,然后像是领会了什么一般郑重其事地点了点头,向偏殿走去。
随后两个人走进了燮灵霄的房间,不出池渊所料,眼前这番景象是万不能让女子看到的—一个男人流泪的景象。
楚风暝也是第一次看到燮灵霄流泪,那种紧咬牙关的沉默,比任何哭喊和咆哮都要让人心酸。看不见燮灵霄的表情,却知道那晶莹的泪珠噙着胶着的痛楚正在下落,一滴一滴,坠在衣襟上,滚落在心里。
楚风暝的心脏好像跟随着燮灵霄眼泪落下的频率一下一下地揪痛着。他不知道自己是因为看到燮灵霄伤心所以自己也跟着伤心,还是仅仅是因为燮灵霄为之哭泣的对象不是自己而感到失望和凄凉。总之每当有一滴热泪浸湿在燮灵霄的眼角,楚风暝就觉得自己的心被刺了一刀,不知道,此刻是不是已经千疮百孔。
池渊拍了拍楚风暝的肩膀,两个人一同到门外等候。燮灵霄是有骨气的男人,他定然不希望别人看到自己的脆弱,尤其是被自己的对手看到。池渊对这一点看得很透。
池渊想起来自己在回程的路上见到的那个有些眼熟的黑衣人,当时的他并没注意到那人就是燮九生,倘若注意到了,事情的发展是不是会有所不同?可惜没有所谓的“倘若”。
池渊知道芷轩坠崖的时候究竟怀揣着怎样一种心情呢?他自己也不甚清楚。进一步说,芷轩这个人在他眼里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呢?在他心中又扮演着怎样的角色呢?他也不甚清楚。他所见到的芷轩和他所听闻过的芷轩好像不太吻合。他很难想象一位历经过杀伐,驰骋过疆场的将军,会把敌人的生命看得如自己士兵的生命一样重要。他所见到的那个芷轩会为了一片在敌营燃起的战火而恼羞成怒,明明昨夜还是连区区一个刺客都杀不死的胆小鬼,可第二天却变成了剑指乾坤的勇士。池渊永远忘不了那夜边塞沙尘中亮起的红色光芒,那样张狂的红色,好像已经在他的眼底刻下了一段不可磨灭的印象。而今,这个令人捉摸不透的神秘男子就这样远去了,等不及别人掀起他的层层面纱,就这样一声不响地远去了。池渊不知道自己是否为他的死感到难过,但有一点他很明了,那便是,他并没有想象中那样因为一个竞争对手的消失而感到高兴。
这时,屋内传来了燮灵霄嘶哑的声音,是在叫这二人进去了。于是池渊和楚风暝定了定神,进了屋。
燮九生跟燮灵霄讲的事,静姝多半已经告诉了楚风暝,而池渊也从楚风暝那里了解了大致的情况。三颗帝王星中已经有一颗陨落,余下的两人却都没有心思明争暗斗。也许,他们的合作还要再延续一段时间。
“你现在是怎么想的?”池渊靠在门框上,用观察者的目光注视着燮灵霄问道。
“我想,杀了紫流飞。”燮灵霄面无表情地说道,殊不知他刚刚说出的话意味着什么。
“你说真的?”然而池渊竟然没有丝毫的惊讶,反倒是很期待地迎合了一句,“我也有这个想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