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明月跟巴南正在吃晚餐,她为女儿舀一碗热汤,耐心听完女儿的想法。唉,她爱笑的宝贝女儿,终于也有爱的烦恼。其实楚天驰的遭遇,巴南私下已经告诉过她,但是因为认为这是楚天驰的私事,她并没有跟女儿说。只是没有想到,他们没跟楚天驰泄漏花露露的地址,这两人,绕一圈,又撞在一起,可见是有缘分的。
“他自己想不开,那也没办法啊。”花明月拍拍女儿的头,安抚她。
“他那个人,死脑筋。”巴南也劝花露露别理他。“你劝他是没用的,他有被虐狂,你想想,那时候他们那么年轻,出车祸,不能全怪他啊,那女孩子家人要他负责,他就傻呼呼一直负责,八年欸,让那女人住最好的疗养院,还为了她,跟我拜师学经络,我是真的有被他感动到。这么有情有义的人,真的很难得,可是渐渐看他这样浪费自己的生命,有时也很气,他就是想不开啦,我放弃了……”
因为楚天驰,爱笑的花露露也忧郁了。“他好可怜,难道他都不能再去喜欢人了?这样太残忍。”为什么要一直赎罪,明明可以两全其美,为什么要拘禁自己?得到幸福,不代表对不起另一个女人,他为什么要这样想呢?
花明月问女儿:“你气什么?难道人家就一定要喜欢你才对?”
花露露顿时面红耳赤。“我不是一定要他喜欢我,我只觉得他可以活得更快乐。”
“每个人都有选择怎么活的权利,你又不是神,没那么伟大,不要想着去改变人家的想法,这样也很霸道,难怪楚天驰会生气。你没有用他的眼睛去看他的不幸,才会一厢情愿认为他是想不开。如果这样活着,可以让他比较心安理得,那又有什么不对?”
“难道我说那些话都错了吗?”花露露叹息,趴在餐桌,很气馁。奇怪,她很少激怒人,为什么偏偏面对好喜欢的楚天驰,这么容易惹他生气?
花明月笑道:“你是说得很真诚啦,但是,嗯,听起来像在教训人,没有人喜欢听人家训话嘛。”
“我是讲道理给他听。”
“道理要是讲一讲就有用,这世界就不会那么乱了。而且你干么要讲道理呢?他可以自己去体会,如果体会不到你说的那些道理,你就是讲得再激动再认真,又有什么用?”
“对啊,”巴南忙点头。“更何况这些道理,还是从比他小那么多的女生口中说出来,很糗喔。”
“妈……”花露露唉声叹气,转过头,瞅着母亲。“如果是你,你会怎么做呢?”
“嗯……”花明月望着吊灯,想了想。“对一个没有爱,内在乾枯的人,我想,我懒得去说什么。”
“啊,就不管他?”花露露哀叫。“那不行!”
“为什么不行?”
花露露胀红面孔。“我……我不要……”该怎么形容?心头那个酸啊。“我舍不得他这样下去……”她快要回尼泊尔了,可心里挂念他的不幸。她不要这样离开,她会一直牵挂,结果自己也无法好好生活。“如果他想不开,要继续不幸下去,我就不回尼泊尔了。”
“你有那么喜欢他吗?”巴南瞠目结舌。
花露露用力点头。“不能让他这样,不可以。”
糟糕了,花明月看到女儿的决心,花露露是认真的。
“那就这样吧……”花明月勾勾手指,女儿耳朵附过去,她跟女儿说了一些悄悄话。
“就怎样?”巴南好奇死了。他看花露露听了,眼睛亮起来,豁然开朗,拍手叫好,恢复活力。
“没错,我懂!我知道怎么做了,谢谢妈咪。”用力搂一下妈妈,花露露迫不及待走了。
“你叫她怎样?”巴南急着问。
“又不关你的事,吃饭。”花明月不说。
他哇哇叫:“你这个坏女人,快讲,你要害我失眠吗?”
楚天驰觉得,有时候,生命让他感到乏力。
日复一日,过着相同的生活。意外发生后,开始几年,他还会崇拜自己有情有义。又过去几年,不得不承认,照顾婉如,变成义务,他的心,荒芜了。没有爱的日子,生命嚼起来像无味的塑胶。
而花露露像阳光,甜糖,鲜花,像所有最柔软的也最芬芳……他心焦如焚般地想望着她的美好。可是当她看出他对婉如的付出变成是一种虚伪,当她直接点破他心中没有爱,他已经空掉,他很难堪,自尊受损,可是,在事后,又不得不佩服她的勇气。
她敢揭下他的面具,不管当时他脸色有多难看。
印象中,他对她咆哮过无数次,还常对她种种言行嗤之以鼻,但她仍依然故我,开心做自己。她的心温暖又无敌,不管曾经怎么争吵过,再见面,她又会笑脸迎人,那些恶言恶语,她毫发无伤。不像他,靠冷酷表情,假装他是坚强无敌,谁也不需要。她不一样,她是真的百毒不侵,乐于接纳一切,乐于示弱,乐于敞开自己。
他佩服她。
这一次呢?应该已经到达她的极限了,这次她应该想清楚了,不要再接近这么令人讨厌的男人了,连他自己都不敢回想,他骂她的嘴脸有多恶毒。
可是,花露露的话,像跳针那样不断在脑子重复。
他想到花露露,也开始想起另一种人生。
躺在旧沙发,望着电视机,节目换过一台又一台,竟开始想像,卧在活生生、软呼呼的另一个人身上。想像中,闻到甜的奶茶味。想像中,发被轻抚,身体被暖热拥抱,疲倦的眼,粗糙的脸,都让一个爱他的女人双手,慢慢抚去所有劳累。
另一种人生?
在想像的世界里,也许他也能有个妻,然后像那些可笑俗气的,在公园带小孩玩的中年男人,也把肚子吃得圆凸,也追着儿女跑……另一种人生,会幸福得甜蜜得像他不敢喝的尼泊尔奶茶……原来不能怪奶茶太甜腻,是他自己太苦涩。
想到这些想像,眼睛就很痛。
侧身,双手横抱在胸前,下意识要抗拒什么。
另一种快乐人生诱惑他,但是……抛下一切前往,他又要将婉如置于何地?他答应过婉如父母终生不娶,照顾他们女儿,难道岁月过去,就可以抛弃誓言?让婉如变成这样的人是自己啊,他必须爱下去,就算爱得虚伪,也必须表演下去。像强迫症那样,骗自己很伟大的继续爱下去。
“我爱婉如,我爱着,我可以继续这样永远爱着。”
躺在黑暗客厅,他呢喃着,眼角却狠狠痛着,热着。
他突然非常可怜起自己。
“我不能把我的幸福分一些给你吗?那只是一场意外,你还是可以追寻你的幸福……”
他苦笑,想到花露露的话。
傻女孩,幸福要怎么分出去呢?
“你是不是又吃冰的肺经卡瘀,寒气又这么重,继续吃冰好了,吃死算了,以后不用来看我,你好不了。”
才早上十点,楚天驰已经骂哭一位七十岁老婆婆,她的女儿生气了。
“楚大师,你太过分了……我妈心脏不好,年纪又那么大,你可以温柔点吗?”
楚天驰指着门口,果然用很温柔的口气慢慢说:“给我滚出去。”
“太过分了,我们再也不来了。”女儿扶妈妈出去,气唬唬。
换下一位进来了。
楚天驰拨开堆叠的病历,右手揉着胀痛的太阳穴,另一手指着前面座位。
“坐下,哪里有问题?我时间不多,讲重点。”刚刚那个老太婆,光说哪里不舒服,就给他讲掉半小时,听到他火大,头痛死了。
“好,我讲快一点。”这个病人很配合。“我就想说一下那个,就是有个太太第六次离家出走,她的先生赶快登报说——不要回来!你所做的一切,就会被原谅。”
“花露露?”楚天驰怔住,抬头,撞见超灿烂的笑。
“你怎么没笑?这个笑话不好笑吗?巫玛亚说给我听的时候,我笑死了。”她起身,横过桌面,帮他揉了揉正在痛的右边太阳穴。奇迹的是,他立刻不疼了,就是有点傻了。
“花露露?”
“是,又是我。”合掌,弯身,笑嚷:“NaMaSiDe~~”
“干么装病人混进来?”他心下震惊着,她骂不走的啊?
“我想要讲笑话给你听。”
“为什么?”
“嗯,其实是……昨天害你生气了,来讲笑话给你听,补偿一下。”
该道歉该说对不起的人是他,她何必这么委屈?楚天驰叹气,椅子一旋,侧身,望着窗外天空。
“你是个傻子。”他说。
今天很冷,公园被薄雾包围,抢先预习冬的颜色,树叶掉光光,树木换上严肃的大衣。花露露,还是明媚得一如早春。
花露露往桌上一趴,转头,左脸贴着桌面,姿态古怪,眼睛往上打量他。
“那你要不要再听一个笑话?保证你会笑。”
“你不用逗我开心。”他看起来有这么悲惨吗?
“这个你一定会笑。”
他睇她一眼。“如果没笑呢?”
“没有如果,总之一定会笑。”
“我觉得我不会笑。”但是,看着她的眼睛,已先透出笑意。
“那我们打赌,如果我说完,你真的笑了,要陪我吃晚餐。”
“干么一定要人陪你吃饭?”他好冷漠,换作别的女人,自尊受打击,肯定撑不下去,掩面离去。可是花露露不一样,她还是枕着桌面,还是那样奇怪地打量他,黑眸骨碌碌地盯着。
“你不觉得我要回尼泊尔了,大家应该一起吃个饭?朋友不都是这样吗?”
“我觉得……”
“不要觉得了,总之就这样,我要说笑话了。”
他笑了。
她指着他怪叫:“喉,你笑了。”
“这不算。”他笑得更厉害了。
“好,那我说笑话了,你听着,这是我妈从书上看到,说给我听的笑话喔。”她跳下椅子,叽叽咕咕说起来。
楚天驰看她来回踱步,讲笑话,满室溜达,脚步轻灵,眼睛含笑,将单调诊间幻化成梦幻情境,他听着看着,愉快极了。
她说:“这是个很有名的苏菲说的笑话,就是有三个人一起旅行很久,快饿死了,他们没什么钱,就合资买了一根棒棒糖。但是只有一根,不够大家吃,所以他们吵起来,争论谁可以吃到棒棒糖——”
“不好笑。”
“唉,别插嘴,我还没说完啊。后来他们决定大家先去睡,然后看谁当晚作了最棒的梦,明天那个人就有资格吃棒棒糖。”她一直讲糖啊糖,他听到耳朵都甜了。她睁大眼,眉飞色舞演起来。
“到了第二天早上,他们开始比谁作的梦最好,其中一个基督徒说,喔,我梦到耶稣,耶稣说,哈罗,你到天堂了,恭喜你。那个基督徒说,在梦中,耶稣满身光亮,我被祂接受了,我从没梦过这么棒的梦,我到天堂了。”
他摇头。“哪里好笑了?”
“还没说完啊!”
“你铺陈太长了。”
“我还没说完!嘘,嘘!别吵我。”还生气跺脚,又嘘他呢!
“好,你快讲。”他心里已经在大笑了。
“然后啊,第二个是印度教徒,换他说啦,他说梦到耶稣不算什么,我呢,我梦到我变成了克里须纳,你知道在印度克里须纳像神那么伟大。这个人说,我梦到他,梦中还有成千上万的天使围着我跳舞,我在吹笛子,真是好棒的梦啊。说完了,只剩下最后一个没讲,你知道他说什么吗?”
“你要不要喝水。”他倒水给她喝。“你也该口渴了。”
讽刺她呢!她拨开水杯,很执着。
“第三个人是个回教徒,当大家问他,你呢?你梦到什么美梦?那个回教徒说,唉呀,我梦到穆罕默德,他出现在我梦里,他骂我呢,他骂我——“你这个傻瓜,还在这里干什么?赶快去把那支棒棒糖吃了!”因为他是穆罕默德,他的命令我怎么敢不听呢,所以那根棒棒糖,已经被我吃掉了,I am sorry,哇哈哈哈哈哈哈。”
哈哈哈哈哈哈哈。
果然大笑,可是笑的是花露露,讲笑话的人讲完大笑了,听笑话的人竟一脸无聊。
他右手托着脸,斜着脸看她,懒洋洋问:“讲完了?”
“呜……”她蹲下,抱膝,脸埋臂间。“我想哭。”气馁。
“那么……”他食指弹着桌面。“可以出去,让我看诊了吗?”
花露露起身,垂头,驼着背,慢慢走出去。
“晚上几点?”他在她背后问。
她愣住,转身,瞪着他。
他微笑,再问一次:“晚上几点吃饭?在哪里吃?”
欸?她咧嘴,会笑了。
他也笑。“就当是替你饯行吧。”不能放手相恋,至少温暖告别。
她微眯眼,瞅着他,表情有点呆。
他问:“怎么了?”
她摇头,挥挥手。“晚上六点来找你!”溜了。
掩门,花露露背抵着门,发怔了。
楚天驰方才的笑容,好温柔。他脸上刚硬的线条,好像融解了。那时,日光在他身后窗玻璃闪烁,害她看傻了。她想,他一定曾经是个很温柔的男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