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天驰的病人,是一位很有钱的江小姐。住在北投山区,紧挨公园的豪华别墅型疗养院。她住一楼最高级的套房,落地窗外,满是杉树跟小叶榄仁,浓荫密布。晚秋,落叶被风扫落,黄黄铺展,遮蔽泥地。
敞开的落地窗,凉风吹入,送进枯叶混着山林湿气的气味。阳光,都让绿荫切碎。套房显得有些阴暗,这里除了风声,落叶声,非常安静,像独立世界之外。
套房设备很惊人,有远红外线灭菌器,远红外线烘脚机,负离子扩香仪喷着白烟。米色系装潢,家具全是檀香木订制。一张桃木桌,摆满江小姐的相片,相框是纯银打造的,一盆玫瑰,对床绽放,房间充满玫瑰香。床褥被单枕头,都滚着蕾丝边,窝在床里,应该软得像陷落在棉花堆。
花露露从没见过被这样宠爱着的女人,她像闯入了洋娃娃的房间。梦幻,甜美的小天地。遗憾的是,江小姐对这些爱宠,无动于衷,面色冷寂。
江小姐,是植物人。
看得出是一个被深深厚爱着的植物人。
“我要替她做经络按摩,你可以先到处逛逛,或是坐着等我。”
“我坐着等你。”花露露在桌前椅子坐下,静静看楚天驰按摩江小姐。
他小心翻弄她枯瘦的身体,检视每一条经络的状况,可怜的江小姐,瘦得皮包骨,面无血色,鼻子插着胃管,当楚天驰按她的大腿,微掀被子,花露露注意到她包着纸尿布。
楚天驰小心处理着江小姐,江小姐在过程中只是睁着空洞的大眼。
花露露看得出这个人的灵魂已经走远,只剩躯壳在世间。
然而在楚天驰的搓揉指压下,她气色明显红润很多,原本僵硬的身体,好像也柔软了。
花露露看着,很感动,连植物人都喜欢被按摩。
“好了。”疗程结束,楚天驰替江小姐盖好被子,转身,看着花露露。
她安坐着,对他微笑,面对植物人,她的表现很平常,没有不安或恐惧,依然很自在着,这使他暗暗惊讶。
“我们可以走了。”他说。
“好啊。”她跳起来,拍拍裤子,随他离开套房。
“你不怕?”他问。他们徒步下山,夕光映着山路,两旁大树娑娑地响着,摇曳着,回应风的爱抚。
“有什么好怕?”她脚步很轻快。“我真开心。”
“开心?”
“来台北后,看到的都是房子跟马路,又吵又挤,这里真好,像我在尼泊尔住的地方,好多树啊,空气又新鲜。”她走路蹦蹦跳跳地,反应着愉悦的心情。
楚天驰发现她真的很开心,一脸欢乐,完全不被刚刚的植物人影响。
“我想把鞋子脱了,要踏着山路喔。哇……舒服。”她真把鞋子踢掉,拎在手上。
他笑看着,他想,如果她因为太开心而开始跳舞,他也不会太意外,她就是有那种到哪都很自在的本事。
“啊,你看。”忽然,她眼睛被一朵白的山茶花吸引。“花开了啊。”凑近,嗅着,眼色含笑,与花凝视。“多美,真漂亮啊。”忘了他在等,她贪看花儿,舍不得移动脚步,他只好静静等她看个够。
因为她这样么放松,他也变得懒洋洋。贪看她的可爱模样,看她用指尖抚了抚花瓣,像逗弄它。又拿脸贴近花瓣,闭上眼,让花瓣吻她的脸。
“你跟这朵花恋爱了吗?”他笑问。
不理他的揶揄,她闭着眼睛,笑咪咪,喜欢柔软花瓣,触着脸边的感觉。然后,有点孩子气地说:“这朵花爱上我了。”
“我想没有,你少臭美。”他故意唱反调。
“那你过来问它,明明有。”
“嗟。”他失笑,幼稚的女孩。可是,又心悸,深深注视她。凝视白茶花偎着花露露脸边的模样,花好像真的开得更灿烂,和闭目微笑的花露露相辉映,他们都一样,在大自然中闪耀着自己天生的光芒。
“你也来看啊!”她睁开眼,朝他招手。他走近了,她闻到了,花的芬芳中,混杂他的男性气息,一种令她迷乱的雄性气味,刚强,略带刺激。唉,还是好喜欢他啊,真惨。好迷他,迷恋到即使知道他有女朋友,即使觉得再去喜欢他好像不道德,还是很想挨近他。
楚天驰揉摸吻过她脸的花瓣,低笑道:“真好笑。”
“好笑什么?”
“好笑我竟然站在这里摸一朵花。”
“你应该多欣赏这些美丽的植物,你太悲伤了。”
“谁说的?是你想太多。”他反驳。
“是你的身体说的。”她说:“刚认识时,你不是让我按摩吗?一碰到你的皮肤,你身体就很自然将我的力量反弹回去,你无法接受别人给你温柔,你很抗拒,很封闭,身体很僵硬。”如果不是趁他喝醉,根本不可能好好按摩他的身体。
“哦,可能是我健身过度,肌肉养得太好,所以才会反弹你的力道。”拒绝承认脆弱,他玩笑道。
她大笑。“我讲的硬才不是肌肉的硬,你应该常常敞开心胸,你女朋友呢?她不嫌你闷吗?你在她面前也这么封闭吗?”
“我不知道,至少没嫌过我这个。”他想了想,问她:“我以为你看到植物人会吓到,或是觉得恐怖。有些按摩师,会拒绝处理重病的人,担心病气互相传递,连靠近都不愿意……你的表现平静得让我很意外。”
“会吗?我觉得那个江小姐很幸福。”
“幸福?”
“当然啊,尼泊尔是很穷的国家,常有暴动,政局又不稳定,暴乱起来常会死很多人。因为枪伤或暴动受伤的人太多了,有时尸体没钱安葬,随便丢到山里。也有重伤的,没资源救,忍着疼痛,慢慢等死。可是那位江小姐被照顾得那么好,住在那么温暖的地方,虽然成为植物人很可怜,但是我觉得植物人还能被这样照顾,真的很幸福。”
他好惊讶,他们看见同一件事,感触这么不同。他眼色,变得异常温柔。
“你有一双和别人不一样的眼睛。”
“喔?”
“有这样一双眼睛,谁也没有能力让你伤心吧。”
“什么意思?”她不明白,歪着脸,眯起眼,有些困惑地望着他。因为他忽然用很温柔表情跟她讲话。
“花露露。”
“嗯?”她心莫名拧紧了,她有预感,他要说的不是会让她高兴的话。
山林午后,宁静祥和。她暗暗祈祷,不要让她听见讨厌的话,不要破坏了这样美好的时分。
楚天驰被树的暗影笼罩,暗影中,他的面色更阴郁。而她,伫立在光的那端,沐浴在明媚的夕光中。夕阳在她身后天空闪耀,那么光亮,刺着他眼眸。
“江小姐就是我的女朋友。”他说。
刚刚,她才很自大的说,看多受苦受难的人了,所以面对植物人,她不怕也不难过。现在,却一阵剧烈心痛,痛到快不能呼吸。
楚天驰表现得很平静,那麻木的神态,近乎冷漠。那脸色,就好像被人拿刀反覆插过几次后,早已经痛到麻痹,心灰意冷的脸色。
他继续说:“八年前某个深夜,我骑车接她回家,半路出了车祸,她头颅破裂,脑神经受损,从此变成植物人。”
她听着,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心像被揍一拳,太震撼,只能呆怔着。
他不带感情地继续说:“她是独生女,家境很不好,我答应她爸妈会独身一辈子,会永远爱她照顾她,这是我应该要扛起的责任。”
楚天驰看她嘴唇微颤,彷佛想说什么安慰他,却梗住说不出来。但是从她泛红的眼眶,他已经感受到她的心意。
他苦笑道:“你是个好女孩,我承认我喜欢你,不对,不只喜欢。但是,我不能接受你。我已经失去爱人的资格,我也不能抛下婉如,和谁恋爱。”
八年
花露露战栗地想着,八年的内疚自责和赎罪,他确实有愤世嫉俗的资格,有唾弃神的筹码。
忽然她明白了,眼前这男人,不是冷酷无情,反而是太深情。那是意外,他却自责地,牺牲所有的幸福,扛起这沉重的负担。
眼泪潸潸而落,她哭了。
他凛眸,拭去她的泪痕。然后像哄小孩的口气,好温柔地说:“别哭啊。”
她低头,狠狠啜泣,非常非常沮丧。明白他为何抗拒温柔,对世界充满敌意,为何眼中有沧桑,眉眼间化不开的忧郁,为何身体像岩石坚硬,反抗谁的抚触。他的心让不幸给绑架了,罪恶感像只鬼,日夜追缉他。他怕接受任何关怀,只因为稍稍一软化,他可能就会质疑起扛着的责任,他可能会想抛下那可怜的女人,去抓紧他自己的幸福。
只要他稍稍软弱了,经不起诱惑……
她能想像,每当他感到快乐或幸福时,他内心就被内疚感撕扯,他活得太分裂,快乐时不敢太快乐,感到幸福时,又会惦念起另一个女人的不幸。
花露露不知所措,对于他的不幸,她完全无话可说了。
楚天驰说:“谢谢你。”
“谢什么?”她泪汪汪。
“这八年,我没有一天醒来时,身体是舒服的,没有一个夜晚好睡的……”他垂下眼眸,微笑说:“除了今天……现在我愿意承认,你是很棒的按摩师,之前我低估你。让你按摩后……我的身体好像被松绑,早上醒来,感到很幸福。”
花露露听了,不开心,反而更心碎。
“楚天驰……”她哽咽着:“我不能把我的幸福分一些给你吗?那只是意外,你还是可以拥有你的幸福……”
“我的确可以,但是那个躺在病床上的女人呢?谁给她幸福?又是谁害她这么不幸?”
“你还爱她吗?”
他被这个尖锐的问题骇住,没想到花露露问得这么直接。
他答不出来,想要说还爱着,但发现太虚伪,像故意表演深情。爱?他不知道,对死气沉沉,毫无知觉的女人整整八年,还爱吗?
当年他们是班对,相恋时大家还是学生。毕业后,他去当兵,她痴情守候。后来他退伍没多久,大好前程正等着他们,没想到一天半夜,临时接到女友电话,骑车接她回家,就出了车祸。爱,这个字眼,变得太沉重,他不愿说谎,也不敢面对自己真实的感受。
看出他的挣扎,花露露说:“现在,我知道你为什么对这个世界那么愤世嫉俗,也知道你为什么对病人态度那么恶劣,又没耐性。因为你没有爱,你内在是贫乏的,你的温柔,全被这些内疚和责任义务跟罪恶感吃光光了。”
“你在跟我说教?”他感到好笑,自尊受到打击。
尽管他面色骤变,眼神露出敌意,花露露还是直率地说着:“你心中没有爱的能量,又不接受任何人给你爱,这样你又怎么可能付出爱给任何人啊?就算对江小姐表现得很温柔,那也是好虚伪的,你其实在勉强自己,你是不得不接受这个残酷的现实,我觉得你心里很分裂……说不定还很愤怒。
“其实你渴望爱吧?但又恨你没有办法好好去爱谁。现在你只在苦撑的吧?是抱着赎罪的心情,在应付你的宿命。我按摩你时,就感觉到了,你的身体很累很累了,你需要被好好爱着,你爱的能量都用完了,你知道吗?你已经空掉了……”
像被人猛地揭去面具,他很难堪,心事全被料中,他粗暴道:“你讲得很好,所以最好我撇下她去跟别的女人恋爱结婚生孩子是不是?花露露,不是你的遭遇,你倒说得很轻松。”
“没人要你撇下她啊,你还是可以去爱人,同时还照顾她啊。”
“那她呢”他咆哮:“还有谁愿意去爱她!你懂我帮她洗澡翻身换尿布的心情吗?你不过是个小女生,你以为你什么都懂?你凭什么自大的评断别人的感受?你无忧无虑,你懂个屁!”隐藏好的苦痛,一下子全被她戳破,他像野兽对她咆哮,那么粗野的口吻,吓到花露露。
她怔在原地,呆望那双绝望又愤怒的眼色,不知道还能说什么了。
花露露找妈妈诉苦,在巴南家里,讲得又心急又生气。
“万一她永远都不会醒来呢?你相信有这么傻的人吗?他可以一边照顾她一边好好过他的人生啊,这有冲突吗?干么把自己的生活过那么累?他为什么喜欢折磨自己?”她替他难受,又气他顽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