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8年4月,未知地点。
这是哪里?我是怎么过来的?
睁开眼睛,看不到一点光,伸手不见五指。心里却没有慌,毕竟能听到呜呜的风声,能闻到空气中弥漫着潮湿的味道,吸进肺里面的空气冷得要命。听着没关好的木窗一开一合,有些担心屋顶几乎要被大风掀起。
非常偏僻的地方、木屋、单间、附近有水。
被褥暖和,但床很硬,睡着非常不舒服,可是身体没有被束缚。
是安全的,不用叫救命,而且叫了也没用。
冷若华挣扎着慢慢坐了起来。
在脑海中搜索了半天,记忆也只留下最后一点印象:自己在包场的网吧里,指挥拥有上万会员的工会抵抗数个敌对工会蓄谋已久的猛攻。三天三夜不眠不休的防御战,让她亢奋到了极点,也疲劳到了极点。下一刻,眼前一黑,身体往后倒去。
之后的记忆再也没有画面,只有断断续续的声音,遥远而空洞,椅子倒地的碰撞声有男男女女的尖叫声,救护车的呜呜声、医生大声对自己说话的声音……
似乎,还听到了陈女士的抽泣声。
她停了片刻,顿时明白了自己身处这儿的原因。还得忍两年,两年后就成年了,陈女士也不能强迫自己了。
再想下去,所有声音也消失在记忆中,只有一些虚无缥缈的味道,刺鼻的消毒水味道,刺鼻的汽油味道,让人恶心的塑料味道,腐烂铁锈的雨水味道,混合着牛粪的稻草味道。
冷若华摸了摸后脑勺,倒地时候撞击形成的大包没有消肿,还有些痛。
晕倒几天了?冷若华瞥见右手手臂上三五个吊针针眼和扎针带来的新鲜淤青痕迹。
初步判断,这是三天以前的事了。所以,有关游戏的一切都结束了。大半年的生命,伴随着失败毫无意义地消失了。
付出了这么多!冷若华吐出一口气来,带着强烈的不满和不甘,也带着一丝终于放下的轻松。
习惯性地摸了摸衣服两边的衣袋,空瘪瘪的。
她自嘲地一笑,当然,烟怎么会不被没收呢?
所以,钱和手机肯定也没有了。笃定地摸了摸裤口袋,果然。
真好,空空如也!
冷若华摸了摸肚子,很饿。稍微舒展一下身体,骨头咯咯作响,身体非常虚弱。
三天之内要恢复体力,七天之内要做好计划,十天之内就离开这里,最迟不能超过十四天。冷若华对自己很有信心,毕竟,这不是她第一次,也不是第二次,甚至都不是第三次“越狱”了。
冷若华耸耸肩:来啊,互相伤害啊。
迷迷糊糊中,似乎一团昏黄的光从远处慢慢靠近。
伴随着咯吱的声音,一扇厚重的木门被推开,一个巨大的阴影伸了过来。
没有锁的大门?不可能吧,陈女士会犯这种错误?
冷若华平静地看着裹着厚重又不合身的棉袄、佝偻着背的某人一手拎着一盏昏暗的煤油灯,一手提着古老的木头饭盒,脚下是一双沾满了泥浆的套鞋,是刚沾上的泥。
借着煤油灯微弱的光,冷若华打量了自己所在的这个房间,墙面是红砖构成,甚至没有抹灰,地面是稍稍平整过的泥土,房里只有一张床、一张歪歪斜斜的桌子、两张快要散架的椅子,还有一个架子,搭着毛巾都不是的布,几个盆子,一切都散发出古老的气息。
这些玩意儿起码是一百年的老古董了吧?冷若华暗暗佩服,亏得陈女士能找出这样的地方来。
费力地取下毛线帽子,解开包裹着脸的围巾,露出一张饱经风霜的脸。
“饿坏了吧?”这位满脸皱纹、一脸慈祥的大娘把煤油灯放在桌子上,从饭盒上层取出一个小小搪瓷碗,在下层舀了半碗稀饭进去。
讲的是方言,很难听懂,不过大娘显然刻意放慢了语速,显然是对自己语言不通有准备的。所以,还是能大致推理出来意思的。
“这是哪个地方的方言?”冷若华的大脑在飞速运转,一张中国地图在脑海中浮现,然后习惯性地先隆起一条喜马拉雅山脉,标上珠穆朗玛峰的位置,再开始东西走向山脉的勾勒,北列是天山至阴山,中列是昆仑山到秦岭,南列是南岭。接下来东北、西南走向的山脉。一条条一座座在庞大的中国地图上一一浮现。
等等!冷若华紧急打断了自己的遐想。
这时候怎么画起山脉来了?她把手一挥,所有山脉都消失了,地图恢复成镜面一般平整。可是还没来得及想下一步,黄河和长江已经精准地出现在地图上,中国七大水系争先恐后地在地图上冒出来。
这个也不需要!愣了愣神的冷若华恼怒地挥挥手,水脉也消失了。
在脑海中给地图标注上“中国方言图”,冷若华这才满意地点点头。
每个地区对应的方言纷纷高高亮起,随着分析推理的继续,不断提出假设,不断推翻结论,一片又一片的地区亮起又熄灭。
非常要命的是,中国的方言太庞大了。这几乎是个不可能完成的任务。
脑海中过去了10个小时,现实中不过才几秒钟。
冷若华暗暗叹口气,可以肯定的是,这不是官话、不是东北方言。
她勉强对大娘笑了笑,面部肌肉跳了跳,努力表现出正在忍受剧烈疼痛,即使饿得要命,也装作很虚弱地样子,接过碗,右手拿起勺子舀了一勺,手抖了半天,还没喂进嘴巴里去。
“我来,我来。”大娘果然看不下去了,接过碗和勺子。
她感激而抱歉地一笑,基本排除了吴语、粤语和闽语。
稀饭很稀,每一小口不到十粒米,二十二小口就吃完了,吃完后更饿了。
冷若华非常清楚,饿了很久的人,刚开始不能吃太多。但身体并不同意这个观点,看到已经底朝天的碗,不由自主地吞了下口水,肚子马上发出了咕咕的抗议声。
大娘忍不住笑了起来,望着她哀求的眼光,说道:“好,再给你盛一碗,不过是最后一碗。”
这句话大概是这么个意思吧?大娘生怕她听不懂,边说还边比划着。
冷若华的眼睛一亮,忙不迭地点头,心头一喜,又排除晋语和徽语。
也没那么难嘛。冷若华眨了眨眼睛。
清楚了自己的处境,冷若华再也没有任何疑虑,前所未有地睡了一场好觉。
醒来的时候,天已经大亮,明亮的阳光透过窗户照在脸上,非常温暖。冷若华打着哈欠、揉着眼睛坐了起来,透过手指缝,一眼就能看到窗外连绵不断的群山,山不高,海拔在1000米以下,峰顶较平,坡很陡,谷很深,土壤呈黄棕色,植被主要是毛竹林,毛竹林是人工养殖的优良经济竹种,只不过看上去像是粗放经营的方式。
看窗外太久了,会被怀疑的。在心里数了5秒钟,冷若华就转过头来,微笑着看着房间里的大娘和一位女孩。
女孩十五六岁的年纪,和自己相仿。但皮肤黝黑、矮矮瘦瘦,眼珠很灵活,她有些害羞地指了指桌上的两瓶药和一个盛水的搪瓷杯。
女孩的手很粗糙。冷若华感谢地笑了笑,冷若华拿过药瓶,随手丢了两粒放在口里,就着搪瓷杯里的水吞了下去。药是头孢匹罗,第四代头孢药,治疗多重耐药菌感染或多种细菌的混合感染。
大娘突然说了一句话,女孩飞快回了一句,两个人似乎在争论,这个语速比昨晚的语速至少快了三倍,一句都听不懂。如果不是想要弄清意思,只听声音的话,会觉得她们在唱歌。
但现在,太快了!她们之间的对话太快了!
冷若华根本无法捕捉到词语,也就无法解释意思。尽管如此,她还是圈定了大致范围——湘方言,果然是自己最不熟悉的语系。
脑海之中,湖南地区人头像地图取代了中国地图。然而即使是湘方言也有八大类、几十种,算上无数种土话,这里可是号称十里不同音,那就数不胜数了。
冷若华知道这肯定不是长沙话,脑海地图上,长沙城区变成了一片灰暗。
有关语言、方言的任她何知识,冷若华从来没有系统学过,但在9岁那一百多天的无聊大学生涯中,在图书馆借过一本讲方言的书,等人的时候草草翻了一遍。因为各种原因造成严重的记忆力下降,内容已经忘得差不多了。
现在她只能根据残余的记忆,以语言学理论为骨架,掺杂其他相关的知识,回忆生活中听到过的一切方言,用手头的所有知识片段,对应所有已知的线索,进行分析、整理、推算。
不知不觉中,冷若华脸色红晕,眼睛异常明亮,脑海中勾勒着一本湘方言史的恢弘巨著,正兴奋得无以复加。
该死,怎么又走神了!
这是哪里?分明是一个最容易解决的问题。
冷若华回过神来,只要简单地问一问、看一看、找一找,在生活中随处都可以发现端倪,为什么自己偏偏找了个最复杂、最繁琐的解决办法?天生是个自虐狂吗?
无端想起游戏公会一位益阳会员,因为益阳话中“茶”“蛇”“爬”都是一个读音,当地人为此编了个段子,那位益阳会员说过一次,让频道里的所有人都笑晕了。虽然和今天听到的发音完全不同,但她就是有这种感觉。
不过真的很奇怪,她们这么简单的几句话里,相似的读音频繁出现,发音、转舌、韵律相当奇怪,如果非要两个字来形容的话,大概只有:古旧。
任何语系中都会保留传统的发音方式、习惯用语,从而形成地方特色,随着时代变迁、生活方式变化,会不断改变,最终面目全非。但她现在听到的这种语言,就好像一直秘密流传的女书一样,固执地坚守着过去的一切。
看着已经停止了争吵、尴尬地红着脸的大娘和女孩儿。冷若华感到一种单纯的幸福,觉得挺有意思的。只是内心深处仍有些隐隐不安,这一次,陈女士挖的坑到底在哪里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