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8年4月,长沙,火车站。
脸上画着淡妆,低调而精致;脖子上挂着金色海豚项链,白衬衣、黑色西装套装,白色的真皮手包、六公分的高跟鞋,站在身高176厘米的邱南山面前也仅仅是矮上一线,但气场全开;头发整洁,完全没有坐了十几个小时火车的劳累感,而是刚走进商务会场准备演讲的白领——“我是梅英。”她朝邱南山伸出了右手。
年轻、漂亮、强势,英气十足,一看就是蜀山里李英琼这样的女强人。邱南山心里下了结论。
“我叫邱南山。”身穿运动服和足球鞋的邱南山有些惶恐,轻轻地握了握手,很快松开。接过梅英递过来的笔记本电脑包和行李箱,很轻。
来到停车场,邱南山把梅英带到一辆白色的五菱荣光面前。车漆大块大块掉落,经过敷衍地修补,只留下难看的痕迹,车头保险杠被撞瘪了,一处车窗有了两条裂痕。
邱南山有些心虚地看了梅英一眼,梅英脸上只是挂着淡淡的笑容。
“从火车站到省博物馆,行程约4.2公里,会经过12个红绿灯,整个行程大概20分钟。”邱南山拉开车门,坐到驾驶室,略显紧张地介绍道。
“刚从百度地图查到的吧?”坐上副驾驶的梅英微笑地打断了邱南山的话,她眼睛一直盯着窗外,甚至都没望邱南山一眼。
邱南山连忙关闭手机屏幕,藏到衣服口袋,低声回答道:“不好意思。”
“没关系,下火车前我也刚查了这个。”梅英礼貌地说道。
邱南山点点头,想了想,不知道应该如何回答,又再次点了点头,什么话都没说,就发动了汽车。
汽车转入车站中路的时候,梅英打破了尴尬的沉默,指着火车站钟楼上的标识说道:“你们长沙人是有多爱吃辣椒啊,就连火车站都造了个辣椒。”
“呃——”邱南山迟疑了片刻,有点“其实,这个不是辣椒。”
“是吗?”梅英歪着头仔细看了看,试探着问道:“难道是个火炬?”
“就是个火炬。”邱南山简单地回答。
“可是——”
“我明白你的疑问,外地人都会问这个问题。”邱南山无奈地说道,“火应该是飘扬着的,但火车站是上个世纪六七十年代建设的,火往北飘是苏修,往南飘是蒋匪,往东飘是美帝。”
“往西飘呢?”
“那就是西风压倒东风。”
“无论怎么飘都可能犯错误,所以火炬的火只能哪个方向也不飘,直直向上了。”梅英微笑了。
邱南山耸耸肩:“这就是历史。虽然现在看起来很荒诞,但在当时是最合理的。”
“对了,我们要去的是什么地方?这是一个什么样的公司?要做的是什么工作?”汽车转入八一路后,梅英问出了一连串问题。
邱南山惊讶地看了梅英一眼:“你从一千公里外赶过来,居然不知道这是什么公司?”
“是的。”梅英神色淡定,没有作出更多解释。
“其实,我也不太清楚,今天是我第一天上班。”邱南山喃喃道。
能怎么说呢?难道告诉她自己这份工作来得非常不靠谱,没有填表,没有面试,就被通知录取了?所以,自己现在一直在考虑这份不靠谱的工作,究竟是马上走人,还是先干几天看看情况再走人。
“老板是怎么跟你画饼的?”梅英问道。
“湖南省博物馆的内部刊物,事业单位,基本工资加提成,公司买五险一金,朝九晚五、周末双休,年底双薪,加班双倍工资,有项目提成。”说到这儿,邱南山有些心虚起来,别说约稿写文章了,他甚至连复印机都不会用,有什么资格去挑选工作?
梅英撇撇嘴:“没说过要出差吗?”
“说过,一般都是市内或者省内的采编任务,好像是去剧组打打杂、照照相,每个月大概有两三次,出差有差旅费报销和补助。”
“没有什么挑战性嘛。”梅英不太满意地自言自语道。
“不是挺好的吗?”邱南山却还觉得不错,“只是——”
梅英听到了这句嘀咕,问道:“只是什么?”
“就是工资不太高。”
梅英的眼皮跳了跳:“多低?”
邱南山摇摇头:“都是按最低标准来的。基本工资是长沙市最低工资标准1580元,五险一金交长沙市最低标准,市外出差100元每天补助。当然这只是试用期,而且老板说会跟我买100万的商业保险,作为特别福利。”
“比打扫卫生的叔叔阿姨工资还低,”梅英问道,“你为什么接受待遇这么差的工作?”
邱南山苦笑了一下:“因为,根本就找不到其他的工作。”
“怎么会?”
“没有大学文凭,高中都没毕业。右手受过伤,不能从事重体力劳动。也没有其他技能和特长。”邱南山平静地说道。
梅英瞥了邱南山一眼,问道:“你把这些都写在简历上了?”
“是的。”
“就没想过稍微修饰一下?”
“想过。”邱南山向右打了方向盘,汽车进入到迎宾路。
“我不知道你是什么原因一直这么颓废,但从现在开始,你要努力,”梅英说道,“我对自己要求很高,对我的部下也要求很高。”
邱南山好奇地问:“所以您是老板特地从外地请过来的经理?”
“准确地说是猎头挖过来的。”梅英自信满满地说道,“我先过来谈谈薪酬,满意的话才会留下。”
离开迎宾路后,来到营盘东路,然后右拐就进入东风路。因为毗邻烈士公园,游人众多,交通比较拥堵。虽然是周末,排队进入省博物馆的人也很多,队伍都排到了马路上。
“前面就是省博物馆了。”在一处红灯面前,邱南山说道,“2012年年中,省博物馆进行封闭式扩建,直到2017年底才重新开放。我也是昨天才第一次到逛了一圈,整整四个小时走马观花,连一半藏品都没看完。”
“倒是值得一看,”梅英不太关心这个,她一边翻着手机,一边问道,“杂志社在省博物馆里?”
“不,在省博物馆后面一栋快要拆迁的屋子的地下室。”
“啊?”
“对啊,就是那里。”
梅英突然着急了起来,语速加快了一倍还多:“你说我们在地下室工作?那种潮湿、阴暗、狭小的地下室,整天都很冷,见不到太阳,闻不到新鲜空气,永远散发着发霉味道的地下室?”
看到梅英的状态有些不对,邱南山连忙解释道:“不是你想象的那种地下室,虽然目前只有我们一家单位入驻,但办公环境真是不错,又宽又大,老板说过几个月就会有很多部门搬进来,现在我们没事可以去逛省博,对了,我们有省博的工作证,还可以吃省博的食堂……”
从东风路进入省博物馆大门,停好车,邱南山带着梅英走右边的一条小路,前面被栏杆拦了起来,坐在安保亭的保安朝他们挥起了手:“前面是办公地点,游人止步。”
邱南山从口袋里掏出蓝色的工作证扬了扬,保安瞄了一眼,闷闷地点点头,按了一个按钮,栏杆升了起来。
“没骗你吧。”邱南山对梅英说道,“虽然看上去不太靠谱,但还是行得通的。”
顺着碎石小路一路蜿蜒,两旁绿树成荫,十分繁茂。
绕到了省博物馆的后面,仿佛回到了上个世纪八九十年代。是那个时代的建筑,外墙的漆早已掉光,斑驳不齐。这座三层的办公楼,窗户玻璃都已经没有剩下,里面全部搬空,远远看去,只有蜘蛛网和灰尘密布其中,充满了凋零萧条的味道。
进入办公楼的大门,转了两个弯,可以看到一扇安全门,明显是崭新的。邱南山走上前去,用工作证在安全门旁边的读卡显示屏上刷了一下,滴滴一声,厚重的安全门缓缓打开。
梅英迟疑地朝里面看了一眼,安全门后是长长的地下通道,通道呈螺旋形朝下延伸,不知道有多远、多深。但通道很宽,足够四个成年人肩并肩行走,并不压抑。建造材料很高级,饱含金属感,却刻意做成复古的风格。
柔和的白光照亮了通道的每一个角落,不会让人产生害怕的感觉。每隔一米就有通风口,可以听到空气流动的声音。
“我现在的位置已经发给了朋友,一路上的对话都已经同步录了音,有什么意外,警察很快就能找到这里来,”梅英脸色有些苍白,“如果这是陷阱或者犯罪什么的,你现在停止还来得及。”
“不用担心,没有任何危险,”邱南山举起双手,小心翼翼地说道,“进入地下也有网络覆盖的,你可以和朋友一直保持联系。”
走在邱南山的身后,梅英一直拿着手机,果然网络很稳定,倒是安心下来。
“这个地下室是随着地上博物馆一起建设的,不过完工要晚一年。里面很大的。”邱南山边走边介绍。
梅英没有说话,但心里还是认同了,虽然说是地下室,但是用“地下宫殿”来形容更加合适,螺旋的楼梯下去没多远就可以看到地下宫殿了。
从方位上推理,地下宫殿应该就在省博物馆的下面,全都是现代化建筑,到处通明透亮。因为地方很大,通风也做得好,丝毫没有气闷的感觉,中央空调温控到位,身体非常舒适。这种建筑,没有上亿投资是拿不下来的,也只有国家财政才有这种大手笔投资。只是因为还没有完工,地下大部分地域都没有开放,偶尔几位身穿制服的建筑工人走来走去。
很快,邱南山带着梅英来到唯一开放区域的一间上百平方的办公室——也就是说社长办公室。
“梅女士,你好,我是新上任的社长高攀。”坐在高大办公桌后面的高攀站起来,自我介绍道,这位个头不高、留着长发、胡须,穿着道袍的中年人,左右两边眼睛上方都有几根超长的白色眉毛,在眼角处垂下来,颇有仙风道骨的模样。
办公室里全部是他身穿道袍的大幅照片,或行走在乡间小道,或仰头闭眼感受鸟语花香,或蹲在小溪捧起一汪清泉,或在泰山山顶打太极,或盘膝千年大树下修行,或于闹市之中挥舞太极剑。无处不在昭示浮华世界率真做自己的风格,全无PS痕迹。
虽然任一张照片都堪称完美,意境也很到位,但这么多张摆在一起,就有摆拍之嫌了。
高攀来到一人高的财神面前,点燃三根香火,合十拜了拜,然后插在财神面前的香炉里,然后转过身,说道:“请坐。”
梅英坐在高攀旁边的单人沙发上,瞧了邱南山一眼。邱南山正要离开,高攀却说:“小邱,你在这里等一会。”
邱南山只好冲着梅英抱歉地一笑,抽了张靠背椅,拿起一本博物馆刊物,尽量远离他们坐着。
梅英首先问道:“在出版物里似乎查不到你们的刊号?”
“内刊嘛,不是卖钱的,要什么刊号?”
“有样刊可以看吗?”
“这几年不是修建闭馆了嘛,所以内刊也停了。现在招聘你们就是为了重新开始做,虽然刚刚起步,但我们一直在跟三十多个省市博物馆内刊合作,有广阔的前景。”
邱南山暗暗佩服,梅英果然经验丰富,能找出这么多破绽,不过老板更厉害,对答简直滴水不漏,梅英精心准备的每一拳都打到了棉花上。
梅英顿了顿:“我收到了猎头的工作邀请邮件。”
“嗯,猎头说发了10万份邀请邮件,不过只有你给我打来了电话。”高攀神秘地笑了笑。
梅英脸一红,一边从手包里拿着什么,一边争辩道:“你还没看过我的简历。”
“我了解你。”高攀轻轻摆手,“你高中获得过奥数国家二等奖,全省演讲比赛第一名。你是名校毕业的研究生,有海外留学经验,在世界500强企业实习,英文流利,虽然没做下来,但最高谈到过百万年薪。从简历上看,你1%的工作经历也可以吊打坐在那边的邱南山。”
邱南山嘴角抽搐了一下。梅英停住了伸向手包的手,脸上青一阵白一阵。
“没错,”高攀继续说道,“我也了解你的全部工作经历。你是特别不会选工作的那种体质,每份工作都做不长久,最长的一份工作做了五个月,以一杯水泼到顶头上司的脸上而告终。”
“是开水吗?”邱南山突然问道。
“不,是冷水。但是那一天的气温是零下5度。”高攀回答道。
“没被控告吗?”
“和解了,据说牵涉到性骚扰,她的上司决定息事宁人。”
“那能说什么呢?”邱南山耸耸肩,“干得漂亮!”
“但三年来一连二十七份工作,每一份工作都以和上司爆发冲突而结束,你会怎么想呢?梅女士,她已经山穷水尽了。”高攀问道。
“啊。”邱南山也不知道说什么好。
“黑历史”被完全揭露的梅英反而镇定了下来,冷笑着说道:“所以你是来羞辱我的?”
“不!”高攀诚恳地说道,“我需要有人替我做事,而你需要一份工作。”
“不怕我最后和你闹翻?”
“我们可以走着瞧。”
梅英盯着高攀的眼睛:“好吧,我可以试着替你管理一个团队。”
“梅女士,你是不是误会了什么?”高攀惊讶地说道,“我这里只有几个人,团队当然由我来领导,你和邱南山是同事。”
“我的工资呢?”梅英问道。
“和邱南山一样。”
“怎么能把我和那家伙相提并论?”梅英狠狠瞪了邱南山一眼,邱南山莫名其妙地打了个冷战。
“他是一张白纸,你是涂鸦的废纸。其实你们差不多。”高攀微笑地说道。
梅英眉毛轻挑,想了会儿才咬着牙关说道:“我要求比那家伙多一百元一个月。试用期过完,我们再谈。”
“成交!”高攀连忙说道,他站起来,将右手伸到梅英面前。
“对了,我们杂志的刊名是什么?”梅英握了一下高攀冰凉的手,马上松开,突然想起问道。
“《时间》。”高攀说道。
梅英偷偷地撇撇嘴,不以为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