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算是正儿八经地冷起来了。自从那场祈来的夜雨降临之后,老天爷假惺惺地发了一会慈悲,像灌汤药一样让人振奋了一阵,又将人补得萎焉下来。由于天气原因,二巍暂时放了放他的事业。再者,这几天里发生的一些新闻也让他心里发堵,尤其是他亲眼目睹的那一桩,就像噩梦般萦在心头挥之不去。
那天正值二巍散学回家,跟往常一样,他回得有些晚,天色暗下来,却还没到开街灯的时分。大马路上没几个行人,一个挑担的老汉走在二巍前头,眼看要过马路了,老汉一手扶着他的草帽,一手平住扁担,快步走向路中,说时迟那时快,一辆开足马力的汽车从下坡冲上来,将挑担老汉撞飞,二巍只见扁担、箩筐、布鞋在空中翻转,而老汉则伴随着巨响被撞到了二十多米远的电线杆上,身体弹落在地就一动不动了,二巍只见一摊鲜血从他的脑袋底下流出来,鼻子、口里、耳里还在汩汩地冒着鲜血......二巍被吓住了,站在马路对面手足无措。那辆肇事车子在前方猛地一声停下来,走出一个穿黑夹克的男人。二巍看不清那人的脸,但从身形来看约摸中年,只见他咒骂了一声,走近流血的的老汉,用手在老汉的鼻前探了探,又狠狠地咒骂一声。他四下里看了看,没人!天色太暗,他大概是没有看见站在树下的二巍,也可能把二巍看作了不懂事的小孩,竟然蹲在老汉旁边,点上一支烟抽起来。足足半小时后,他又将手凑近老汉的鼻子,确定已经没有了气息,才掏出一个电话打起来:“喂,110吗......”二巍就傻站在那儿,直到人群开始围聚,老汉被抬上救护车,人们七嘴八舌议论过后,街上又空无一人,只有一摊鲜血在地上仍散发出腥热的气息,他也仍然久久不能动弹,心里充斥着血腥、痛楚、恶心、愤怒、恐惧、悲凉,百般滋味。那些滋味在他的心里翻搅,豆大的冷汗渗出额头,一大股凉风吹来时,他“哇”地一声吐了出来。
没过几天,二巍又听说制煤车间里一个女工被绞死,这次二巍没有亲见,但听人形容之下,那番景象更是惨不忍睹。说是那女工的头发被变速传送带卷进油轴之中,半边脑袋被绞掉。二巍想起那血肉横飞的场面,咽下的唾沫都觉着有一股酸腥味。这年头,消息传得比风还快,尤其是不幸的消息。一会儿是城里某生中学生被锈蚀变形的篮球架砸倒,一会儿又是几百公里外的一个田间汉子被漏电的抽水机击穿心脏,人们在这些消息中变得格外亢奋,仿佛是个体悲剧调动了情感的群体性,人们像讲一个悲剧故事一样表达惋惜和警示,认知的群体性便让人产生亢奋之力,而当悲剧从个体演变到了群体性,亢奋就变成了阴郁。当本省境内失控相撞的两辆列车夺去三百多条生命,人们再也不能像之前那样轻松地传谈了,因为车上死的是自家大姑的儿子、自己女儿的同学、甚至是自己的父母、儿女、丈夫、妻子,人们脸上挂着难言的悲痛,默默行走成了唯一的祭奠方式。二巍虽然没有亲人在列车上,但他深感一股难以抵挡的力量在他周围涌动,使他对命运把控出现疑惧之心。他自认心肠够狠,却难以承受一个素不相识的老汉的死,那是一种理智不能左右的生理反应,是超出了他的哲学的一种脆弱人性。他告诉自己应该向那肇事司机学习,去残忍地触摸鲜血、镇定地掐灭生命,而后只需一次性赔偿了事,那才是他哲学里的正确做法,包括那个女工的死,不应该在心里去引发惨景的想象,一个人如果人具有了如此多的怜悯之心,怎能像钢铁一样具有坚定的力量?这是弱点,没错,是弱点,那些什么怜悯之心都是情绪,而二巍需要的是思考,对,二巍逼迫自己要去掉这弱点,他反复对自己说:“死算什么,自己都不怕死,还怕别人死么?”、“三百多人又算什么,跟自己有何相关?”他一边这么想着,一边,那些画面又跳到脑中来。
无论如何要继续投入事业了——二巍给自己鼓劲。他明白,唯有忙碌,唯有不懈地朝一个方向奔跑才能让人走出阴郁。他奋力将自己的心思扭转到美好前景上来,他之前辛苦铺就的道途、攒下的声望,以及对未来精心的策划,都表明自己还有力量去把控眼下的已知,至于未知,等它来了再说吧!
又是一个漆黑的夜晚,依然天降微雨,二巍戴上斗笠、拿起麻袋朝垃圾场进发了,这次他决心要让洞口打开,要钻进那座金银宝山里狠命刨掘,要装出它一麻袋的宝贝来换上一口袋的钱。二巍满怀希冀走去。快要走到时,他发现了一些异样,在他掘洞的地方被安上一盏亮灯。不好!二巍在心里暗叫,莫不是被发现了?可二巍不死心,他行事一贯这样,就算是被发现了,他也要去一探究竟,就算是去挨一顿打,也要为几天来的辛苦挣个说法。就这样,明知危险,他还是壮着胆子朝前走去。果然,在自己辛苦挖下的坑上,明明白白地摆下了一块硕大的水泥预制板,上面深浅不一的坑坑壑壑就像屠夫狰狞的案板,它的形状扭曲丑陋,一头微翘,让人在琢磨它的具体形状时感到头晕目眩,雨水为它增添叫人恐慌的朦胧感,使它就像一个浮动着的天体在浑浊的世界吃力地呼吸。然而这些外表的丑陋笨拙丝毫不影响它的分量,它的底部早已滋生出霉状苔藓,灰黑的泥沙点缀其中,毫不费劲地向世人昭示它的来历,用二巍式腔调代它自述,那便是:我本是成胎于大利之器巧工之手一梁栋之材,因性泼好动而失手于功成之时,落得一副疮孔扭歪之尊容,后被弃于金银山下苦熬暗灰,历经三六九旬酷暑寒冬,终被有识之士鉴得真才,乃将熔浆结厚风雨不侵之驱,遂荣登咔咔冠响之四轮宝驹,经七尺壮汉悉心抬架,稳卧于匠心刨制坑洞之上,长驻于来通往行之关口,示骇人形貌以慑贼鼠之辈,立盘踞之势以杜微渐之伤。他久久不愿离去,应该说,愤怒已经超越了恐惧,他觉得自己已没了离去的必要,甚至还渴望有一个那么样的对手走过来向他发出质问,他便可以像饿虎一样扑向他,狠狠地给他两下,然后转身跑掉,也算是给自己的辛苦讨了说法。明亮的灯光照在那预制板上,它上面越来越清晰的坑壑激发了他难以言说的愤怒,它正为自己显赫价值的体现露出得意的神情,那神情无异于黑老鸹偷食天鹅那带血的头生蛋,张着嘴发出胜利的狞笑。怒火冲上了二巍的头顶,挤却了对于恐惧的一切思想,在这个当口,就算是电棒架在了头顶上,也休想阻止二巍前去踢打那预制板的决心。二巍干脆摘掉斗笠,任何遮挡于他来说都影响愤怒的发泄。他往左踢,往右踢,那水泥怪却纹丝不动,他又跳至其上奋力踩跺,水泥怪因扭曲之身而微微颤动,然而二巍却更加愤怒难当,踩在脚下的那不规律的纹路和洞眼仿佛都在发出颤动不已的嘲笑。
二巍累了,身心俱疲,就像赴了一场注定失败的战斗,意志与力量从头到尾归根结底都因自身而奔溃。奔溃的二巍一屁股坐在了湿冷的预制板上,任凭头顶的雨水愈加猛烈地拍打头皮,冷风像寒箭一般灌进领口,屁股变成失去知觉的铁块,深深嵌进令它深恶痛绝的水泥板中,旨在紧抱不松,相恶相杀。这些没有生命的怪物,时常用它们的坚硬和冰冷来噬食人的血肉之躯,他脑中又浮现滚滚飞驰的汽车将挑担老汉撞飞到电线杆上,变速传送带将女工的头发卷进油轴之中,生锈变形的篮球架将中学生砸倒,拖着长电线的田间抽水机电击汉子心脏,失控相撞的两辆列车夺去三百多条生命......人们以血肉之躯为代价去适应钢鬼电怪的入侵,惨剧铺成一条通往新世界的阶梯。人们争先恐后地踏上阶梯你追我赶,与机器世界融为一体,也变成了机器的一部分,人心则成了坚冷的铁块,一点情味都没有了。
他累倒在雨水击打着的预制板上。许久,一个黑黢黢的长杆朝他眯缝着的眼帘伸过来,让他不得不抬眼一瞧。呀,是警棍!他下意识地用手去打开那警棍,仿佛被惊吓得完全忘记了警棍之于肉体不可触碰的威力。好在那警棍并无特别的威力,触感与一般的铁棍无异,而且经手一拨软塌塌地去了又回,倒有点牛皮糖似的黏糊劲。二巍正要破口大骂,一个平稳厚重的声音倒先占据了上风:“喂,洞是不是你挖的?”二巍这下完全清醒了,他坐起来定定地看了一会儿鼻尖的警棍,目光顺着警棍爬上一只红柚瓤般肉感饱满的手,又顺着保安制服的袖口爬上胸口的“保安”徽标,接着是领上的银色星徽,最后到达一张像棉纸灯笼一样泛黄但透亮的面孔。那面孔的形状像一个端正的倭瓜,下部稍稍垂下脸颊蛋子来,但丝毫不影响整个面部的威严,因为整个脸面宽窄适度,高挺的鼻梁正居其中,两个单眼皮松弛地包住眼部三分之一放出轻漠但不容置疑的光芒。根据多年的识人经验,二巍知道以如此眼神看人的人比起直愣愣凶神恶煞的人要难对付得多,只有凶狠到骨子里又狡猾得能洞悉到人心窝里的人才拥有这样的眼神。二巍爬起来,那警棍却不让自己起来,只容许他坐在预制板上。二巍恼火了,挥拳打去,那警棍却躲避得绝好,既让人抓不住,又制人于无形。打了半天,二巍只感觉自己被人当猴耍,屈辱与愤怒在他心里燃起熊熊大火,但当他意识到自己的无力后,只得气呼呼地端坐下来,向那人投去凶狠的目光。那人却丝毫不恼,反而笑着问道:“问你呢,洞是不是你挖的?”二巍不置可否,那人用平缓的语气发出:“你倒是挖得起劲,害我费好大力来堵,那么大一块石头你都能给挖出来,真能耐!”二巍依旧没吭气,只用眼睛进行着无言的抗议,那人继续一副漫不经心的口吻:“喂,这么大个坑,你挖了几天来着?”二巍对这问话及其不耐烦,没好气地回答:“两个晚上了,再有一个晚上准就通了,就要钻到你们的内部,去掏空你们的心肝宝贝了。”那人却大笑几声,警棍收至身后,慢悠悠踱着步子朝二巍走近:“小家伙,你以为里面有什么了不起的宝贝?”
“没有宝贝那你们那么严防死守做什么?”
“哈!我们守着是怕伤着人呐,那车里运过来的废铁煤渣你知道温度多高不?一沾上身就会烧死人的。”
二巍没吭声,那人则不慌不忙地点上一支烟:“你们外边的人老以为守着的就是宝贝,其实真正的宝贝是不用守也搬不完的。”
二巍没听明白,那人调子突然上扬,显出一副惊异的神色,却没有继续阐述那讳莫如深的道理:“小家伙,看出来你有那么股子倔劲,脑瓜子也不错,居然在我们眼皮子底下挖了这么大个洞!嗯,不错,是个人才,想发财也是应该,只是在这儿挖土实在是浪费了,不如把劲用到实处,去发大财?”
说着,那人从烟盒里掏出一根烟给二巍,二巍扭过头去,对此不屑一顾,那人将烟收起来,自己则深深地拔上一口:“跟我干,去挖煤,包你发大财。”他说得直截了当,“发大财”三个字铿锵有力,二巍差点就心动了,但他头脑清醒,明白自己的处境。他灵活地爬起身,趁那人拔烟之际,逃也似地跑掉。那人在他身后传来高吭的声音:“想通了就来找我,撼德雄,人称雄哥!”
“撼德雄”一名二巍有所耳闻,这人在矿部颇具影响力,那些跃跃欲试闯社会的少年们常把它挂在嘴边,听说比公安还能主事,许多人都想投靠他,但二巍不靠这个,二巍有自己的盘算,他已对自己定下了哲学,这哲学尽管狠了点,却也是光明磊落的行事准则,旁人可以指摘、批驳,却无法摧毁它,其中的简义可归纳如下: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人若犯我,我不饶人;君子爱财,取之有道,取财之道,自在本心;己所能事,勿求于人,己所不能,尽财之能。是的,二巍不喜欢求人,尤其不爱当人的门下狗,他喜欢自己钻研,即使是失败,也有着英雄的悲壮。然而他今天确实输得很惨,在之芳面前许下的电影票没了着落,赖巴的生日宴也成了一句空谈,不仅是事办不成,最主要是自尊心遭到践踏,心里像窝了一团火,越往前走就越撺掇着燃烧起来,他一路咒骂,越想越气,越想越觉得窝囊,在走到裁缝铺的时候他索性停了下来,他想折回去找那个撼德雄理论,去骂他一通,然后干上一架,就算是头破血流也比揣着一肚子窝囊气好受。正当他决定往回走时,突然听见裁缝铺里传来笑骂声,其中一个尖亮的声音一边打着哈哈,一边喘着气说:“笑死了,哈,那骚娘们,看她怎么收场,哈哈......”另一个粗放的嗓门接道:“还能怎么收场?要我说就不用收场,是那愣小子自个儿硬要往火坑里跳,谁也没逼他。我就想不通了,他成大鹏就有这么傻?那个骚娘们,谁不知道她跟那老胡的关系?谁不知道她是怎么进来的?这都是咱矿部里公开的秘密了,他成大鹏会不知道?我看他就是脑子有毛病,还跑出几十里路去双龙河谷采对心花,这也只有傻人才干得出来吧?况且现在都是送手表、送手机,谁还会去采什么花,送得出手嘛?那简直是小孩子扮家家,哎,你们说他是不是脑子有病?”第三个声音若有所思地回答:“你这么说还真是,是脑子不正常才会这么干,跑去几十里采这么不值钱的花,又冲到罗晓慧和胡主任的办公室去送花,正常人不会这么干呐!”“有病呢,是有病呢......”三、四个声音附和着。二巍听了她们的谈话,只觉得脑门充血,一股无法抑制的怒气在胸中爆裂开来,他的双脚暴跳起来,像一头公牛似地撞开半掩的铺门,瞧准了一个满脸堆肉的胖女人,用握紧的拳头向她的脸砸去......店里惊叫开来,那些女人们全都冲外大喊:“打人啦,打人啦......”后来,二巍不知自己怎么从打人者变成的被打者,只觉得无数拳脚狠狠地袭在他身上,男人的声音、女人的声音在他耳边炸响,使他再不能招架,再不能动弹......
再后来,他终于恢复了知觉,发现自己已经躺在泥地里,裁缝铺早已关了门,冰冷的衣物在身上产生针砭的痛感,血液像是已经凝固,一摸脸,脸上又全是血,头里一阵一阵麻痛伴着嗡响,脖子仍像是被勒住一样紧绷又无处安放;他坐起来,找鞋袜,鞋袜不知去向,又尝试着站了起来,还能走,只是走不稳,脚掌不由自主地往外拐,膝盖时不时地往下沉;他找斗笠,斗笠已被踩个稀烂丢在了一边,他不得不冒着毛雨、光着脚丫,小心翼翼佝偻着背像个老头一样哆嗦着前行。徐徐而行的二巍几乎是凭着直觉到达了6903,当他站在台阶前抬起眼时,温暖的灯光从堂屋里透出,之芳家传来喷香的萝卜炖肉皮,小河倚在木门边守望他的归来,一切都是踏实的味道。二巍慢慢地挨到那张吱吱作响的床上睡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