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鹏冒着霜风前行。那些光粒轻忽飘渺地浮在谷底的密草带间,就像掉在谷底耀着异样光芒的星星,将整个河谷幻化成仙境。密草带像一条逶迤的青龙卧于河谷,与蜿蜒流淌的白龙溪并驾而行,引发了缠绵相依的爱情传说。在花好月圆之夜,密草带群花璀璨,白龙溪灿若银河,犹如天上人间之新婚大典,叫人驻足流连,为之礼赞。曾有一位现代诗人来到此地,在山顶的春秋石上吟出诗句,大鹏大致记得它的内容,来到此处,这诗句便自动出现在了胸中:
俊郎的白龙
清风拂过白壁身躯
云朵融进柔软步伐
苍山翠岭围成爱的摇篮
最美的新娘为你彩妆霞披
揽你入怀厮守千古
奈何流动是你的生命
行云是你的风度
远方的风景向你招手
万千新娘围你迎娶
围聚苍生血液
绽开炽热红心
只为一刻春宵
拈花一笑
对心清秋
大鹏不懂赏诗,但他认为这是极好的诗,春秋石上送春秋,红心花间托红心,这是对无私爱情的最高礼赞,犹如虔诚瞻仰玻璃窗里的钻石光芒那般谦卑与自足。要领略这般爱情境界并不容易,是怎么走到这儿的?他从二工区的小路岔道往东进发,经过一个叫花溪村的村庄,踩着田垄的露水抄近路疾走。大鹏舍不得穿耐克鞋,穿的是轻便布鞋,过了田垄鞋面已湿了大半,虽未浸透鞋内,但大鹏的脚趾仍觉出透心的冰寒。过了田垄再顺着横贯村子的溪流往南走,沿着一条叫花溪的长溪一直走(这条溪所以叫花溪,是因为一年四季溪两边都会长满各色的野花),走啊走,得走上好长一段时间,好在夜晚的溪流是亮晶晶的,大鹏在它的银光里想象,想象它白日里的狂欢景象:野花掩映在清澈的溪中犹如给溪流披上艳丽的华服,微风经过,溪里的鱼虾与鲜花的摇影嬉戏欢闹;花香四溢,鱼虾们忘情跳跃,震动着花叶上的虫卵;虫卵也像是感应到了欢愉的气氛,迫不及待壮纷落水,成为鱼虾们的美餐;鱼虾们则继续狂欢,不管不顾地跳到野鸭的扁喙里或逆水而来的竹篾筛上,成为野鸭或孩子们的美餐。每一个群体都积极地加入这狂欢式的生物链,仿佛哪怕是为构成狂欢的细微环节也成了无上的荣光——但寒气一阵一阵从脚底升腾,终止了他的想象。霜风越吹越紧,冰刀似的风吹在脸上浑欲割破脸皮,又顺着裸露的脖颈灌进身体,凉透胸口和肚皮,不平整的小路迫使双手不时伸出口袋,像冻僵的展不开的翅翼勉强维持身体的平衡。布鞋已完全浸湿脚底,脚底板由于湿润而打起滑来,彻骨的寒冷又让木然的脚趾丧失了基本的抓附能力,大鹏远不能像之前走得那么快了。尽管如此,大鹏的热情丝毫不减,想象不成就不想了,那就换成一种对爱情朝拜仪式的履行,大鹏心想此行本就是神圣仪式的一部分,神圣的仪式自然有神圣的艰难,没有艰难又何来神圣?非是神圣又怎保成功?加之那沉重的裤管源源不断地发出拖拽的力量,让仪式感升华到超凡的境界,朝圣者负重而行所应有的姿态让大鹏倍感激动与自豪。大鹏在神圣仪式的指导下走得越来越稳,内心热血的沸腾让身体的温度逐渐上升,大鹏用湿滑的衣物表面擦拭额上汗珠同时感谢山风的劲吹,没错,大鹏就是以这样的心境前进,这就是一个追求爱情者对万事万物都满怀激情和感恩的心态,走得脸上现出了细沙般的盐粒,他就感谢清的溪水,在沙石滩前倾斜处捧一口,缓慢地吸进口腔、喉管和腹腔,让一股沁甜水与体液交融,让生命恢复神清气爽。他感谢天空的浮云,它们跟他一起前行;感谢深邃的苍蓝之后隐约闪烁的星点,它们跟他心底的希望之光遥相呼应;感谢两侧枯草丛间零星的窸窣的生命,它们跟他一样在顽强地与自然抗争——跟他一样,它们全是生命中的精英,抗争成为了它们生活中具有神圣意味的仪式,是生命轮转前的最后一次强力的绽放。流水的脉脉声响走着特殊的节奏,生怕惊动那些用肉眼看不到的微粒的分解,那些悄无声息地分解、组合着的微粒,正以最简的方式构建最简的生命形式,用至轻至柔奠定起繁衍高等生命形态的基础,为迎接繁华的巅峰而领受孕育的苦痛。
大鹏继续走着,走至较宽的溪岸,溪水里映出天空中青蓝的底幕上大团花边状的雾白云层,那里积着厚厚的云塔,星光忽闪忽没,像是灯塔上的指航之光,缓慢行走着的厚塔一路上留下零散的丝云,朝一个方向布开丝线般的纹理。站立片刻,寒风穿透衣襟向每一个封闭的细胞发动进攻,细胞们便像是聚成小团体一般隆成鸡皮疙瘩来进行抵御,大鹏裹了裹身体,凝望空中,天空似乎很近,积塔静止不动了,丝云也保持原状沉淀下来,与四围山峦的脉络连成整体。风景较之前的大为不同,更为开阔,更为辽远,大鹏感觉自己像走出了熟悉的地域,进入了新的地界。接着,流水越发悄然无声了,这绝非断流,而是更宽大更深邃了,直至走到一个青石砌成的水潭面前,水流声响就几乎全消了,像是投入一个温柔的怀抱而徜徉懒动了。这里应该就是村中饮水汲取地。大鹏往山脚望去,那里聚集着成叠的泥墙屋,大概三四十户,顺着山势从上往下排布成太师椅状,村口设有需两个壮汉之力才能关合的大门,一条狭长的黄土路从村门延至对山的转峰,转峰处立有一块石碑,古朴而不甚流畅的祥云镶边,中间是被杂草隐没的“双龙寨”三个宛龙大字。哦,到双龙寨了——大鹏记得自己曾跟父亲到过此处,那是扮禾的时节,这里是山谷中的一大块平原,村居屋舎只占据了平原的山脚一线,其余全部为农耕用地,农忙时节这里缺少人手,常有外地人来此帮农,父亲就是帮农大队的主力之一。小时候的大鹏跟父亲来过两次,那时觉得这双龙寨离自家好远呐!足足要走半天的功夫才能走到,走到了歇也不歇就开干,干到下午肚子打了一大通鼓鼓才有饭吃,饭不是在人家家里吃,就在田垠空旷处的帐篷里面吃,睡也在里面睡......看到双龙寨,大鹏有些吃惊,自己真的走了那么大段路了吗?对于双龙寨,大鹏不甚了解,却在心中保留着从小时而来的亲切感,这里是欣欣向荣的所在,在这里不仅能吃饱饭,还能听到田间传来的歌声;不过除了亲切感,更多的是神秘感,这儿有着自己奇怪的习俗,从来不与外人过多接触,大鹏来扮过禾,却从没进过村。听老一辈人说,这里的人不仅排外,还都会巫邪之术,叫人不能接近,村中的潭水外人不能喝,喝了必肚痛,寨中人喝了此水却能延年益寿。大鹏清楚地记得随父辈们来这儿时曾见过鹤发童颜的老者跟年富力强的汉子们一道在田间劳作,妇女们则在溪里一边捣衣服一边扯着嗓子喊歌,喊的歌无一字能听懂,独唱一调罢就齐声吆喝一阵,随即一声高亢男声在田间响起,似乎是为应对女声而来,声音起势雄浑,像山雨欲催时的滚泥带浆,及至将要冲破堤口时就拖长了高调百转千回,与此同时,那歌者像是要号令群雄一般直起腰来,摇着脑袋看向四围,大鹏看清楚了,是位发鬤全白红光满面的老汉,却精神矍铄身骨强健,等拖调完成,他停顿了几秒,空气像凝固了似的寂静无声,接着带着热情洋溢的笑颜环顾所有聚向他的目光,这才让洪流从口中喷发——霎时间虎啸猿鸣,几十个汉子一齐高歌,唱的唱平调,唱的唱尖调,最后汇作一声颤动人心的震天雷吼,再以规定的吆喝结尾。男声唱罢余音未了,溪中中百灵鸟般的妙曼歌声又应接而来,如此反复对歌,欢闹嬉笑声在田间溪畔不停流传。那恐怕是大鹏听过的最欢乐的歌声了,也或许是大鹏见过的最快乐的劳作了。大鹏问父亲:“他们唱的什么呢?”父亲却撇撇嘴:“蛮子唱的蛮音,做工就做工,专心做才做得好,别人都抢时间做工,这些蛮子边唱边做能做几个工?”大鹏听父亲这么说也不无道理,但是那歌声酿就的欣欣向荣的气派却让大鹏永生难忘。
大鹏边走边朝村口看去,千斤重的大门似乎是敞着的。怎么?这里的晚上现在都不关门了吗?村中一片沉寂,连一只夜间跑动的狗都看不到,只有枯黄的狗尾巴草在田垄上颤颤巍巍地晃动,怎么草都长这么深了呢?草长这么深稻子怎长得好呢?好奇心驱使,大鹏走近稻田一侧,令他震惊的是,稻田里也长满了稗子,穗子横七竖八地插长在其间,一片荒芜的景象。大鹏心里闪过一丝荒凉:改革开放春风也吹进这寨子里来了吗?那春风带来了许多东西,可也吹走了许多东西,这是好是坏,大鹏说不清楚。可令大鹏难以忘怀的那边歌边劳时的热闹场景想必是不复存在了,就像心里被挖出了一块念想一样叫人落寞。现在寨门大开,像个张开默然大口的石兽,不管外面人进来也好,里面人出去也好,它都已不管不顾,所有太师椅上安坐的房子,所有发不出声的荒草,那条脉脉绕过村庄的溪流,既像在等待什么,又像在驱赶什么,它们庄严的姿态既像活着,又像是死了,行到此处的大鹏既像走到了尽头,又像站在了起点。
水平的道路是没有了,再走就是往上攀了。大鹏眼望着龙王岭,这伟大的花溪的发源地一眼望去密密丛丛,只有一条不像路的黄土路向深幽延伸进去。溪流又响起来了,在山间发出汩汩的声音,越往上走,声响越大,仿佛进入彻底的无主之境,像少女在真空幻境中自由舞蹈,发挥着作为舞者与女性的最为自由与奔放的舞姿。他脑中浮现罗晓慧笑盈盈的面容,想象着她向自己逼近。她生性就是一个潜意识中的尤物,就像水草丰满的河滩里跑跳撒欢的牛犊子那般天然。然而他的想象只停留在罗晓慧的面部和身影,这对他来说已经足够了,那面庞和身影已经足以唤起他全部的爱。至于其它的,他连想都不敢想,他甚至在想象中都尊重着她,就像尊重神圣的生命一样。在他心里,那是不能亵渎不能侵犯的领地,只有在天地日月共鉴的神圣时刻才能由它的守护者亲自去揭开面纱,他才能怀着一颗虔诚、激动、感恩的心去领受。如今在这黑漆漆的荒郊野岭,在这凉沁沁的空气中,罗晓慧的面庞浮现在脑中,那就让这爱慕之意在自然的夜风中飘散四野吧!就像草树般吐故纳新,就像鸟兽般生生不息......
在与溪流奏完协奏曲后,大鹏精神抖擞地继续攀登。他感到自己力量倍增,心情格外爽朗,突然想高歌一曲,就像情不自禁被一场音乐会调动起激情来一样,不仅想唱,而且想扭,模仿那个长着一脸异域风情的男子在海边唱起:“想起你来,看看大海;想起你来,多么开怀……”那样逍遥快活,海风吹起他半敞的衣衫和微卷的长发,他的脚步便像旗帜般飞扬起来,一面抖动着轻活的肩膀,一面舞弄着顺滑的发丝,每一个不经意的转头、不羁的笑容、火热的眼神都构成舞蹈的部分;每一个细胞都在舞动,表达彻头彻尾的无比快活。他试着扭扭腰肢,抬抬胳膊,甩甩头,可还嫌动作太过机械,不够放得开,就像以往在学校不敢唱歌一样,拘谨一直伴随着他,就像他的贴身侍卫,用束缚的方式保护着他,但是大鹏不想放弃眼下这绝好的练习机会,他相信身体的关节就像机器的零部件一样,只要动得多了,灵活度自然会提升。大鹏扭着步子向上攀升,姿态慢慢恣意起来,心里奏响一支进行曲,就是他平日里和工友们横穿马路时响起的那支,那并不是一支完整的曲子,而是大鹏心里的曲子,是他为配合每次穿越人群的目光而自编的一首曲子,无法追溯它的来源,它就这么在心底响起来,配上大鹏给它填的词:“光荣啊,咱们工人!光荣啊,咱们工人!用青春拥抱时代,用生命点燃未来……”就像国王的仪仗队奏响凯歌!路旁那些挑担的、起秤的、正抡起刀向猪肋砍去的、正挎着篮挑肥拣瘦的,全都像被定格在金色的晨光里,站定着将目光转向大鹏所在的队伍,那队伍着装一致(全都身着亮眼的紫蓝色,厚实的牛仔布面料衣裤、脚蹬黑亮亮的高筒套靴、头戴装有探照灯的黄帽盔)、步调一致、表情也惊人地一致(全都在人群最拥挤的路段目不斜视,缄口不语,却又满面春风,激情高昂),真是训练有素!大鹏不禁笑出声来,还训练有素呢!那帮子粗老爷们,平日里满口脏痞、满身污臭,鸡鸣狗盗之事没少干过,也只有在这样荣光加身的时刻能装得人模狗样,究竟是怎么装出来的?怎么就能装得那么整齐划一?大鹏被这好笑的问题逗得乐不可支,因为他自己不也这样姿态傲人嘛?全都是因为荣光啊!荣光让激昂从心底油然而生,激昂让步履气势恢弘,让姿态激情高昂。眼下所走的路程也正承载着激昂,因为他这是为爱情而奔走,为他心底的神圣而攀登,而且他马上就要到顶了。曾经有一位诗人,在爱情的召唤下跟他一样迈着远征勇士般的步伐寻路而上,他在月圆时刻采到那绝景中的珍品,继而在山顶上留下绝美的诗句。绝景,奇花,对心,清秋,只有心诚之人才能获得爱的奇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