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天日上树梢之时,些许有些风,正透着一股清寒。
两个采药人背着竹篓行走在山间小路上。这山叫浮山,村里人传言此山所在之处,本是一片汪洋,后来不知什么年代,忽的自水中而起。乍起之日,山耸水退,激起万丈洪水,将周边的村落扫荡一个干净。所幸,村里有位贤人,平日里见得水波激荡,处处游说众人,多半村民托他的福气,这才保得性命。自那时起,村子就用这贤人的名号做了村名取名贤人村。
这两个采药人,一个须发洁白,一个年轻力壮,本是来山中采葵草。那年轻人走着走着,就被这山中的景色所迷,不停地赏花弄草,渐渐地和那老者拉开了距离。
林深草密,两个人一前一后这么走着,就靠着彼此偶然的呼喊声交流一下。
“唐密儿!你再不跟上,丢了路,我可不去寻你!”
“师叔,知道啦。”
“唐密儿!”
“在呢。”
那老者摇摇头,手中的药锄拨弄着前方的草丛,眼光在杂草之间寻觅那难得的葵草。
葵草有着向日葵一样的花盘,只不过样貌要小得很,小小的花盘上生着的小瓜子,常言吃了会延年益寿。
只顾着拨弄寻找,这老者一个不留神踩到一片浮土,他心内一个冷颤:糟了。
老者脑内一空,就感觉身体的重量全都压到了脚下的浮土上,地面一阵陷裂,竟然出现了一个一人大的深洞。
随着土块,老者一声闷响跌进洞内,却不知这洞深不可测,连声音都来不及传出去,就消失没影了。
又不知过了多少时辰,那被叫做唐密儿的年轻人在后面跟随着老者的足迹,却也发现了这个深洞。在这深洞旁边,唐密儿看到了老者的药篓被这深洞的边缘卡在那里,周边还散落了些药草。唐密儿当下就慌了,师叔千叮咛万嘱咐让自己小心,怎么着他就这么不小心,生生踩进这么个洞里。他趴在洞口,慌张地吵里面喊道:“师叔!师叔!”
几十声大喊,惊得林中飞鸟四溅,走兽奔跑,只是听不到洞内的回音,唐密儿心内已经绝望,这洞太深了。他趴在那里,心内焦虑,憋得肠胃痉挛,有种屎尿都绷不住的感觉。
“怎么办。这可怎么办。”
他心内料定师叔这次凶多吉少,怕已经是归天了。他这才想到埋怨自己贪玩,要是赶在当时在师叔身边,他必定能拉他一把,师叔也不至于这么闷声不响地遇难。想到此,唐密儿忍不住痛哭流涕,疯狂抽自己耳巴子。无奈就是把脸打肿了,师叔也没有回音,这双眼的泪可真是禁不住,竟把自己哭得抽搐。哭了许久,唐密儿恍惚间恢复些理智,去周边寻了些枯枝树干,把这洞口圈了起来,又搭在上面一层厚厚的杂草,堆得半人多高一个草垛子,生怕有人再踩了进去。
天色将黑,唐密儿抹着泪下了山,远远地看到村口,脚底彻底没了力气,扑通一声跪了下来,哇哇大哭着。村里从地头回家的村民荷着农具,听得唐密儿的哭声,呼啦啦都围了上来。
众人你一言我一语地问他出了什么事,唐密儿只是哭。
早有人聪明,把这事告诉了唐密儿的师父,村里的老巫医杜阳明。
唐密儿看得师父,鼻涕拉得老长,嗷得一声往前爬了几步,“师父,师叔他死了!”
啊的一阵阵惊呼从人群中传了出来,杜阳明更是眉头一皱,险些站立不住。
“师父,师叔,师叔他走在路上,就不知道怎么的,地上有个洞,就那么没了。”
“洞?”
众人中有的人问道:“你们上山采药,去的是哪儿。”
唐密儿一抹眼泪,“就是平时那条碎石路。”
“那上面怎么会有洞。”
唐密儿晓得众人不信,爬了起来,从人手中夺了火把,“走,我带你们去。我们去把师叔弄出来。”
杜阳明点点头,众人让唐密儿带着,往那山上赶去。过了几个时辰,这才赶到唐密儿垒的草垛旁边,唐密儿和几人上前,七手八脚把那草垛子弄开,往那地面看去,唐密儿顿时傻眼了。
地面完好无损,根本没有唐密儿说的大洞。唐密儿顿时有些失魂,“不是啊,就是在这里的,有个一人宽的大洞。你们看这里,师叔的药篓还在,卡在那洞口。你们看啊。真的有个洞。”
在场的人,都知道唐密儿生性禀良,一直都不会撒谎,但是眼下这场景,难道他们遇到鬼了?
杜阳明拍拍唐密儿,示意他先平缓下来,别急着嚷嚷。“密儿,为师相信你。”
“师父,真的是这里有个洞。”
“嗯。”
“师叔他?”
“放心,咱们先回去。这事,先就这么着。”
“可是,师父,师叔他还在下面。”唐密儿甚至用脚上前狠狠踩了几下,那地面纹丝不动。
众人又举着火把,顺着山路蜿蜒而下,一路上,一行人没有一个人说话。
下到村里,众人都各回各家,唐密儿和杜阳明也回到了住处。
杜阳明的表现让唐密儿有些紧张,他只见着师父有条不紊地忙着自己的事,仿佛刚刚的事都没有发生过。师父和师叔一同来到这个村里安家,多年来行医积善,在十里八乡落得好口碑。两个老人一辈子没有婚娶,中途就收了他一个徒弟,也是悉心培养,对唐密儿来说,这两个老人无异于自己的生身父母,更何况自己还是一个被人遗弃的孩子,如果不是师叔在山中发现自己,自己早在襁褓之中就葬身野兽之口,要么被山风冻死。从小以来,师父对自己严加管教,师叔却待自己如同忘年知己。只是想不到,师叔走得这么突然。
他也想不到,师父对师叔的事能这么平淡。
“师父,您真的不信密儿吗?”
杜阳明手中握着药碾子,一直在那里碾药,“哪里说过不信你?”
“可师父,您从到那里,直到回来,也不肯和我说句话,莫非您觉得密儿我说谎,难道对我有什么其他的想法?”
“那你对你师叔有什么想法?”
“师叔对我恩重如山,平日里对我照顾有加,我只希望他能长命百岁,终身无病无灾。”
“你既然这么想,你为何觉得我会觉得你有什么想法?密儿,人各有命。我相信你说的,只是这事过于蹊跷,为师也不能通晓,既然你师叔没有回来,我们的日子还得照过。他也没有什么家眷,你所对他所想,也是他对你所想,安心过好你自己日子,就是对你师叔最好的报答了。”
唐密儿听得师父一席话,想起师叔平日的诸多,心内还是忍不住悲苦。他自幼无父无母,是师叔和师父两个人在山间采药之时在路边发现的自己,平日里两个老人对自己言传身教,只是这师叔虽然年龄颇老,但是骨子里却有着一股老顽童的秉性,和师父的严厉不同,师叔与自己遛鸟打猎,玩耍得就好像忘年好友一般。这一夜他辗转难眠,眼泪越流越多,把席枕都湿了个透。恍惚间,听得鸡鸣,唐密儿才盹了过去。
话说唐密儿师叔落入那无底深洞之中,登时晕死过去。不知过了多少时节,他慢慢有了意识。隐约间,他感觉自己躺在一片湿地之上,手掌摸去,身下有厚重的石块,石块上缓缓淌着一层薄薄的冷水。周边一片空寂黑暗,间或有水滴落入水面的滴答声,时不时地又有小兽跑过的窸窣声,溅起阵阵水窝声。
师叔他摸摸身上筋骨,竟也没有损伤。待得时候久了,这黑暗之中似乎能看清一些。
他摸索着挪动,试着往四周探去,手却碰到一个熟悉的物件,原来那药锄也跟着掉了下来。有了物件,他心内镇定了些,试着往光亮处爬去。身下的石块坚硬广阔,也不知道爬多久,延伸到了什么地方。只是眼前的光亮越来越多,渐渐就能看清周围的一切了。
爬到尽头,师叔这才发现,原来自己在一条岩洞之内,这会已经到了岩洞口。他探出头去,只见这岩洞又在岩壁之中,岩壁上下不见头,上面似乎是在水底,而下面黑漆漆如同深渊。岩壁上生满了浒苔,也有些绿色的垂条从岩壁上面垂下。他试着拽了拽,这垂条还生得结实。“这会,该是往上面爬才对。”他心内嘀咕着,寻思着往上至少还有亮光,爬上去,或许是处深潭底,这从水中游上去,也许就是条救命的路。
想罢,他抓起两根垂条,顺着往上爬去。
哪儿知道这上面的水影看着很近,爬起来又是无边无际。渐渐地,他有些体力不支,就用垂条把自己缠起来,硬生生在那悬崖峭壁上打了个盹。梦中他手一松,身体禁不住一个踉跄,吓得他醒了过来。他这心中惊得噗通乱跳,爬在岩壁上,舔了几口渗出来的水珠。
怎奈他脚下踩在岩壁浒苔上,脚下一滑,顺着垂条就落了下去几千几万丈。他就听得这悬崖峭壁间全是他自己的呼喊声。
就在他晃动着身体,往下跌落时,从那黑色的岩壁中飞出来一团团的黑气,在他上面拼命地往下追他。映着顶上的水光,等那黑气近了,师叔看得真切这才一惊。这竟是种拳头大的飞兽,他们生着蝙蝠一样的翅膀,鹰头兽身,腹部蜷缩着两只利爪。这些飞兽不知道饿了多久,听得他的呼喊,以为跌落的他是什么会动的食物,这才都飞了出来,想要分食了他。
师叔心中暗暗叫苦。
好在自己跌落下来,速度越来越快,最后身体又接触到了底部,也是一处深潭。
噗通一声他进入水中,屏气凝神藏在水底,既看不到水面上的情况,也看不清水中的情况。只听得水面上扑腾乱撞,那飞兽看来是惧怕深水,不敢下落,只得在水面紧急转身,一个个撞在一起,又拼命折腾着往上飞去。等待水面上的声音小了下去,师叔才敢从水中上来,这时他早已憋得面色青紫,浑身颤抖无力。再加上水下冰冷,这可真是要了他的老命,自己垂老的身体怎么经得住这样的折腾。他奋力游向岸边,抓着一块黑石,趴在那里大喘粗气。
“咯咯。”猛地他听到身旁一阵阴笑。
他抬起头来,见自己身旁几尺远的地方,站着一个黑影。
看那黑影,似乎是个人形。
“谁?”
“咯咯。”
师叔心内一惊,知道这山中大概存着些山精野怪,平日里他们躲在人迹罕至的地界,又不会人语,只得与世隔绝。如今他跌落在这深洞之中,早已不知离人世有多远。看刚刚那飞兽的形色,再听得如今这鬼不鬼、人不人的阴笑,他担心这下又不知道出来什么。他眼下身上还插着一把药锄,除此再无防身之物。想来想去,他狠下心来,把手搭在药锄上,心想要是那物袭来,只得给他一锄,即使不能害他性命,也弄疼他让他知道些厉害。
那物果然慢慢走了过来。
师叔握着药锄的手慢慢紧了起来。
那物似乎也是害怕,往前走了一段,便不再往前。
趁着一丝丝黑光,师叔也在打量对面。
沉默许久,那物忽然开口:“你可是人?”
听到对面说的人语,师叔悬着心放了下来:“是人。你是人,是鬼。”
“我大约是鬼。”
这一句,让师叔的心又凉了,凉得倒吸一口气。
“你是什么鬼?”
“我是你大头鬼!”那物往前走来,贴近师叔身边蹲坐下来。师叔眼下一惊,只见对面是一个满面白色的人。
那人白得出奇,在黑暗中尤其突兀,脸上没有一丝血色,浑身上下都是一袭白衣。听那声音,看这身段,这人似乎是个女人。
“你是从上面掉下来的?”那人问道。
师叔抬头望望,无奈地点点头。
“也是厉害,从那么高的地方掉下来,竟然没有死。”
“你是人?是女人?”
“我是人,是个女人。”
师叔这才彻底放心,从水底爬了出来,浑身湿哒哒的,没有一点人气。
那女人又问:“你是什么人?怎么会来到这里?”
师叔见状,只得把自己怎么来到这里说了一遍。女人边听边点头,“这也是奇了。幽门百年一开,在这太华山脉之间十里之内只开一处,竟然被你遇到,却是奇缘。”
“幽门?”
“你没有听说过幽门?”
“没有。”
“你这人间凡夫。”
女人见师叔浑身颤抖,渐也快没有人气,手中撵出一个丸药。“吃下它。”
师叔狐疑地不敢乱动。
“吃下它,要不你会冻死的。”
师叔这才忐忑地接了过来,放在鼻尖一嗅,顿觉一股清芳之气。
“石斛的味道。”
“看你似乎懂些医药?”
“略懂,在上面做些采药救人的营生。”
“采药救人,呵。便不管在什么界,总是有些这丸那药的,人吃了养人,鬼吃了养鬼。”
“听姑娘的口气,似乎对医药不太看好。刚刚姑娘不也是给我一丸补药?”
“那可算是什么补药?不过是平时吃的一些东西,为了好携带,搓成那模样。并不是什么补药。”
“哦。不过,我吃了,确实感觉身体不那么冷了,也不觉得饿了。”
“那是自然。你可知道这一丸,我也是用心好几年才做成的。还有,你不要在我面前喊什么姑娘姑娘的,按照你们人世的年岁,你叫我奶奶,我都未必肯答应。”
师叔听得这女人说什么你们人世的话,心内却没有恐惧,虽然这女人长相有些苍白,倒也是容貌清秀,便是鬼,也不过是只女鬼。再听她说自己年岁久远,这在心里更坚定,自己这回怕是真死透了,这里不是别处,怕只怕就是幽冥鬼府,所以才会有什么地方叫做幽门。
“哎。人已死,还讲什么年岁。只是不知姑娘在这幽冥之界待了多久,为何不寻个出路,转世投胎去?”
“和你说过多少次,不要喊我姑娘,听着,最后警告你一遍,在这里,叫我炽叶奶奶。”
师叔听得她口气突变,怕她对自己动怒,只得应声附和。
“乖孙子。还有我告诉你,这里可不是什么幽冥之界,你得了天大的福分,能来到这神仙洞府。这里就是天界。”
“天界?”
“没错,这就是九天之中的赤炎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