守卫果然立即被硕鼠吸引,他们迅速行动,转身去抓逃走的硕鼠,借着这个时机,一行人迅速跑过路口,冲上了通向望楼的木梯。
皎白的月光滴在空旷的望楼中,在望楼的正中,吊着一只染成赤色的鸟笼。笼中只有一只矮机和一条铺盖,春姬公主就躺在薄薄的毯子下面。
接下来要做什么,不必多说。
多多卫门果断地甩出钩索,让铁钩精准地缠住两根笼条,确认稳固后便率先爬了上去。笼中被困的春姬也惊醒过来,她慌忙地爬到笼边往外询问一行人的来意,在多多卫门表明救援的意图,并举起求救信作为证明后,春姬后才放下心来。
与想象中不同,春姬已经没有了年轻的外貌,长期的监禁让她的面容变得憔悴,落地的长发呈现出枯色,还有几缕斑白混在其中。要将硕鼠训练到现在的程度,没有几年时间根本不可能,长达数年的光阴都要消耗在这样一只狭小的笼子里,仅仅只是保证整洁就已经花去了春姬大部分的精力,她怎么会有余裕养护身体维持容颜?
无论春姬到底做了什么,一寸法师的处理方法都未免太过火了些。当然,一寸法师有着绝对的权力与地位,要是他想要,干脆地休掉春姬,甚至是将她处死都是能做到的,深川理解,但没法接受。
多多卫门稳稳地站在笼底突出的边缘,拿出预先准备好的手锯,开始全力切割扣在笼门上的小锁,不多时,动作麻利的多多卫门就成功将木锁锯开,两人里外合力推开笼门,春姬终于得到解放。多多卫门没有急着离开,而是先向春姬说明她们的撤离计划,然后把深川写给一寸法师的信件放在了笼内的矮机上。
春姬的体力相当虚弱,没法稳稳地抓住钩索,多多卫门空出一只胳膊将春姬紧紧环在身侧,自己则用另一条手臂和双腿牢牢地锁住钩索,开始慢慢下降。
两人落地后,深川立即迎了上去,搀住因为高度造成的惊吓连路都走不稳的春姬。多多卫门用力扯了扯钩索,却发现钩索的末端已经卡在了笼条上,它表示自己必须再上去一趟好将在笼条上缠住的绳索解开,而深川也点头同意。
乘着多多卫门再次攀上钩索的时间,深川仔细端详起面前的春姬。
和传闻中一样,她很漂亮,即便已经不再年轻,即便因为长期的拘禁而变得憔悴,但她的精神还是高傲的,没有让自己变得和真正的囚犯一副德行。即便是站在深川面前,她也有意识地将散在肩上的长发拨到身后,并捋平自己打皱的衣角。
春姬朝来救自己的深川她们深深鞠了一躬,后者却只是轻轻叹了口气。
虽然红颜祸水这种话不该由她来说,但春姬真的为她们造成了不小的麻烦,如果不是她,自己说不定也不会沦落到这个战乱的世界。
“春姬大人,虽然很失礼,但我想您应该也明白现在的处境,如果您不交代出实情,一寸法师是不会善罢甘休的,我们可以把你救回漂流村,但我们不可能与一寸法师对抗,漂流村没有兵力,我们也没有真的为您赴死的理由。”
“别说了,求求你。”
听深川提到那个话题,春姬脸上立即显露出惊恐的神色,看来她在精神上的确受到过不小的伤害。
但是,深川必须当坏人,如果不能在这里向春姬施压,她们把春姬带回村里不会有任何意义,甚至可能真的会害得漂流村在一寸法师的军势下覆灭。深川必须让春姬交代出实情,只有这样,春姬才能成为谈判桌上合格的筹码,如果她什么都不愿说,深川就不能带她走。
“春姬大人,你没有选择,既然犯错了,就必须承认。只要你交代实情,我们会有办法保护你。”
“别说了…别说了…”
深川皱起眉头,她还有一些时间可以和春姬耗在这里,但春姬的态度让同为女性的她很不舒服。当初选择嫁给一寸法师的不是别人,正是这个不可一世的公主,是她自己明知恶鬼当道还要去寺庙参拜,是她自己醉心于一寸法师的勇气将后半生托付给他,是她自己选择了屈服于诱惑背叛结发之人,如果她不负责,难道还要其他人负责吗!
一寸法师的确可能虐待了她,春姬的确没有逆来顺受的义务,但是,为什么事情能做得这么不干净?既然已经选择了背叛,为什么不干脆从一寸法师的世界里消失,一定要等到东窗事发、一定要等到更多的人被拖累?!
“春姬,你能不能讲一些廉耻?”
深川没有生气,她只是难受。
“明明只是一句承认的话,你却连说出口都做不到吗?你连承担自己错误的能力都没有吗?”
深川的语气很平淡,声音没有起伏。
“真的,求你别说了,现在不是说那种事的时候…”
“你这家伙!”在春姬依旧弱气地推脱时,良良直接冲上前去,用力抓住她的手臂,“你知不知道你的那封信害了我们,你知不知道我们为了救你遭遇了多么过分的事情!”
“真的对不起…”
“你到底和谁私通了!”
在深川把激进的良良拉回来之前,她就已经愤怒地发出了这样的质问。
“妾身没有!妾身没有!妾身没有!妾身…”
春姬虚弱的身体里,迸发出歇斯底里的嘶吼,愤怒的声音在整座望楼中回荡起来,她连忙捂住自己的嘴,但却仍旧在“唔唔”地发出声音。
在良良就要抓住春姬的衣领时,深川先一步抓住了她的尾巴,把她拖了回来。与此同时,多多卫门也从钩索上落下,惊讶地看着面前混乱的景象。
春姬的眼中闪出泪光,双手死死地掩住自己的嘴巴,可支吾的声音仍旧不断地漏出来。
一寸法师说不定真的在治国上十分贤明,但现在深川知道了,他在观察和应对情感方面是一等一的废物,至少也是个一旦咬定某种事实就不会思考的死脑筋。这样一来,和他交涉恐怕会变得棘手。
“不要再发出声音了!”良良压着嗓子冲春姬吼道,眼中闪出凶狠的光。
“安静,良良。”在这种情况下,深川反而命令良良先冷静下来。
“我已经知道情况了,会尽全力帮你的,春姬大人,现在我们得先从这里逃出去。”
不出预料,下面已经传来了守卫走动的声音,硕鼠恐怕早就为了自身安全脱出,它不可能一直和精锐的守卫周旋,这也是情理之中的事情。
但是,春姬却猛地摇头,她瘫坐在地上,推开深川朝她伸来的手,然后指向望楼的窗口。
“也是,时间已经来不及了…”深川轻叹一口气,“多有冒犯,春姬大人。”
“多多卫门桑,把锯子给我。”
“等等,深川小姐,你这是要…”
“良良,把锯子拿来!”
由五层通向望楼的木梯上闪出灯光,提着油灯的卫兵已经冲了上来。
深川深吸一口气,搀着春姬,慢慢回过身,小心地将短锯架在她的咽喉上。深川还没用危险的东西指过别人,但常年使用各种仪器的她手还是很稳的。
望楼被油灯暖色的光芒照亮,短锯的刃在灯光下闪闪发光。
“不许动!”
在士兵见到突兀地出现在望楼的外敌,好不容易从惊吓中恢复,还没来得及从腰间拔刀时,深川便率先喊了出来。
“我说了不许动!”在士兵左右散开时,深川再次喊道,“让你们的城主过来!”
“喔?”楼梯下传来了一个雄浑的男声,“原以为只是春姬又在说梦话,没想到居然有敌人能混到这里来啊…”
“对士兵的训练,不抓紧些不行啊。”
棱角分明的脸出现在望楼之中,接着的是一具健硕的身躯,即便隔着棉衣,也能看出鲜明的肌肉线条。
“您就是一寸法师吗?”深川问。
“啊,是余。”壮汉眼角细细的皱纹动了动,双臂抱在胸前,“你们又是什么人?为什么要劫持春姬?”
“我们没有敌意,只是希望您能听我们把话说完,这把短锯是我们唯一的武器,只要您愿意,哪怕只有一人想必也随时能把我们全都拿下,所以能否请您把守卫撤下?”
“无妨。但是,余会让他们带走你的同伴,余暂时不会拿他们如何,不过,最终还是要看你的表现。”
一寸法师挥了挥宽厚的手掌,两侧的守卫立即左右上前,逼向多多卫门和良良。
“深川亲!”
“先跟他们走,相信我。也相信这位大人。”深川仰视着巨人般的一寸法师,就算是以她原本的身高,恐怕也只够碰到他的上腹部,这样一个肌肉发达的壮汉立在自己身前,说没有压力是骗人的。但是,从接触后的第一印象来看,她相信和一寸法师之间并非没有对话的可能。
“自己多加小心,深川小姐。”多多卫门朝深川点头,便将衣袖卷起,双手张开,高举过头,慢慢走向迎来的护卫。
“噢…漂流村的人吗。你们是来救春姬的?”见到多多卫门手臂上的关节后,一寸法师粗厚的眉毛蹙了起来。
“拜托了,请听我解释。”深川率先放下了短锯,朝一寸法师深深鞠上一躬。
“最好不要有借口。”一寸法师盘腿坐下,双手盖在腿上,“说吧。”
“谢谢。”深川吸了口气,“如您所说,我们来自漂流村,一个连像样的武装都没有的小地方,即便是这样不起眼的小角色也敢冒犯您,简直是不可理喻的事情。”
“所以,我不禁想要好好为您分析,漂流村与春姬公主勾结的合理性到底在哪里。”
“吼?”听到深川不按常理出牌的话语,一寸法师微微扬起眉毛,“也就是说,你承认漂流村与春姬勾结的事情了?”
“究竟如何,需要您亲自判断。”
“余早有论断了。”
“漂流村的人偶生性善良的传闻,您应当听说过。”
“正因如此你们才会向春姬这样的女人伸出援助之手吧。”一寸法师轻哼一声。
“不是的,我们从没想过要帮助春姬公主,只是您近来的行动让我们感到不安,不得已之下我们才想…”
“救她走?”
深川差点就要皱起眉头,这家伙果然和自己预想的一样难缠。
“如果我们真的劫走了春姬公主,您是会出兵把我们讨灭的吧。”深川问。
“大概吧。”一寸法师答。
“明知结局是那样,我们根本没有道理那么做。我们想做的,只是亲自找到至今未曾谋面的春姬公主,从她口里问出您想要的答案。”
“哈!她除了‘妾身没有’,什么都不会说!就只是个又蠢又疯的女人!”
被这般责骂,春姬垂下面颊,露出悲伤的神情。
“您难道没有奇怪过,为什么她除了‘妾身没有’说不出别的话吗?”
“她是在装疯卖傻!”
“可她有什么理由在绝对不能暴露的时候继续那么做,大喊大叫到甚至将您引来呢?”
“……”一寸法师沉默了片刻,“她疯惯了。”
“春姬公主不傻也不疯,她写的求救信用最短的文字交代了所需的一切信息,而且始终有着清醒的神智。”深川反驳道,“要问证据,把信送到奈良城外就是证据!”
“春姬公主知道奈良的百姓受到福泽忠于您,绝对不可能向自己提供帮助,因此才会向外面求助。”
“请您仔细想想,春姬公主到底有什么理由以被长期拘禁为代价,不停地撒一个早就被识破的谎言?”
“说不定是某种毒咒啊,您从来没有找人为她看过吗!”
“在来的路上,我们见到了奈良的生机和百姓的和睦,这当然是您仁德的体现,不过,难道您的仁德只够提供给治下的百姓,连分给自己身边的人、分给世上更多的人都做不到吗,如果是这样,怎么配得上将都城的奈良握在手里!”
“您大概没有意识到,自己的疑心不但伤害了妻子,还对无辜的村庄造成了伤害,与我们同行的正是漂流村的守护,连它都不得不亲自上阵,您能体会到我们承受的不安吗!”
“……”一寸法师双手抱在胸前,然后重重地叹了口气。
“亏得你敢这样跟余说话啊…”
“余会好好想想你说的话,但以防万一,你们今晚要在笼中度过,不要怨余。”
“ご三思は何よりでございます。(能请您三思便胜过一切)”
“你不是人偶吧。”一寸法师直视着深川,问。
“小民唤作深川二十七里,在原本关押春姬公主的笼中留有书信一封,您过目之后,疑问自会解开。”
“哦…”一寸法师慢慢从地上站起,走到笼边从里面拿出了多多卫门放进去的书信,“来啊,把那两人带上来,春姬用的寝具也全部带来!”
“顺带拿来一把新锁,铁锁!”
将叠了两叠的书信展开到半掌大小,一寸法师皱起眉头:“啊…这样的小字也太刁难余了,待余用宝具把它变大些再读吧。”
重新把信件叠起,谨慎地收好,一寸法师蹲下身,将手掌摊开在深川和春姬面前:“春姬,真相究竟如何,明日自见分晓。”
“深川,无论结果如何,余许诺不再干涉你们的村子,你的勇气,不禁让余回想起旧时光啊。请你和同伴在笼中委屈一晚,明日余定会空出时间与你详谈。”
“感激不尽。”
两人踏上一寸法师的手掌,而春姬则紧紧拉住深川的手,心中百味陈杂,眼里满是泪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