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晚的事情并没有影响一行人的行进速度,仅仅只过了一晚,林藏的伤就好了不少,再用一次药应该就能完全康复。按照与昨日相同的节奏,她们再次走出了三里多的路程,在海岸上燃起篝火。
天边已经再次被残阳染红,深川和良良在不远处的溪流补充了淡水,把大米淘洗干净后抱着铁锅一起回到临时的宿营地。
“婴儿哭也不能打开哦。”(指煮饭的时候水快沸腾的声音)
深川扣上铁锅的盖,架到篝火上。
在等着饭煮熟的时候,一行人先把手洗干净,开始享用最后剩下的饭团。
如果是年糕的话,可以保存更久,但在食用前同样需要加热,既然那样,倒不如选择做好以后就能直接吃的饭团。而且,对于深川而言,在长途跋涉以后能亲手捏几颗饭团,也能算是一种娱乐方式。
硬要说的话,在没有战斗的情况下,实地考察的确和郊游有一些相似之处,虽然有明确的任务而不能凭着性子到处游玩,但是能时刻沉浸在自然风光这点中是一样的。而且,正因为整个考察过程非常漫长,从一开始就过于刻板只会让精神感到疲惫,怀着平常心前进才是更好的选择。
“林藏,有些事情想跟你聊一下,可以吗?”深川在篝火旁侧着两腿坐了下来,看向一旁刚刚上完药的林藏。
“是什么?”
“林藏对鬼的情感是怎样的?”深川问。
“憎恶,如果有可能,在遭遇的最初就立即消灭确保安全。”
出乎深川意料的是,林藏很干脆地给出了答复,就连常年在战场上厮杀的桃太郎都没有将鬼一概而论,生性善良的林藏却直接表明了敌视的态度。
“他们毁灭了京都,父亲受到重创、平城宫被烧毁也是发生在我眼前的事情。”
“传闻中鬼怎样害人都好,至少我没有亲眼见过,不能一概而论,但现在,已经没有任何给鬼辩解的理由了。”
这种仇恨,想必也是受到了一寸法师的熏染吧。林藏还不知道自己身上流着鬼的血液,要是得知了真相,他又该露出怎样的表情呢?待到返回奈良以后,这一切都是要向他坦白的,深川的职责,可不仅仅是历练林藏的意志而已,更重要的是,让他的观念至少改变到能接受真实的自我的程度。
“如果鬼杀人之后并不会吃掉他们,在你心目中的形象会不会有哪怕一点的改变?”
“不会。”
“那么,林藏刚刚退治的小妖,拆掉它们的遗骸从里面得到材料和直接海葬,对你来说会不会带来不一样的心情?”
“嗯…不去破坏它们的尸体会让我好过一点。”林藏答。
深川垂下眼帘,沉默了片刻。
“那么,在同样受到威胁的情况下,鬼杀人而不吃人,和我们杀死妖怪但不玷污它们的遗骸是一样的,这种说法你能接受吗?”
林藏愣了一下,然后勉强点头。
“就算是我们人类当中,最正直的那些阴阳师,也会在击杀敌人后利用它们身上的素材提升自己,而后保护更多的人…”
“所以妖军把阴阳师屠光了。”在深川继续说下去前,林藏直接用冲击性极强的信息打断了她。
“诶?”
“茨木童子发布战争通告的那天,正是关西的阴阳师得到号召,全部集中到那里准备捍卫最后三城的日子。在城中有数百名阴阳师的情况下,茨木童子的大军仍旧攻破了京都,杀死了城中大半的居民。压到奈良城下的军势有三千多人,我们的守军刚过一千,处境相当绝望。”
“但是我们知道没有‘投降’的选项,一旦城破,奈良会落得和京都一样的结局,所以哪怕是平城宫被打破了,我们也要把它当成瓮城死守住。和京都不同,我们仅仅过了一日夜就丢掉了好几段城墙,全靠锁住主要道路挡住敌人,就在我们快要支持不住的时候,桃太郎来了,他以极少的军队出其不意向敌阵发起背冲,我们两面夹攻,剿灭了大量鬼卒。另一边,他派黑奇袭烧毁了敌人的补给,在无法继续作战的情况下,敌军才被逼退。之后没多久,大灾难就来了,茨木童子想必也是受到了巨大损失,这才与我们订立了临时的休战协议。”
“如果不是没有足够的军力,桃太郎说不定能一口气夺回京都。他的将才,绝对不会落于茨木童子之下,就算围攻奈良时有茨木亲自坐镇,桃太郎也一定能将他斩于马下。”
现在反而是深川的想法受到动摇了,她想起一寸法师指着自己背后的绢老虎说的话,想起“鬼就是会杀人”的言论。
“不是所有的鬼都拿起了屠刀。”深川摇了摇头,她坚信这点没有错,就连桃太郎都没有盲目地沉浸在仇恨中,他仍旧认为“歼灭”是不得已的手段,仍旧追寻着替代的方法,林藏更加没有理由走上极端,“就连桃太郎都承认这点,无辜的鬼也是存在的。”
“先生,我愿意倾听您绝大多数的教诲,但是。”林藏双手压在盘开的腿上,“熊的确会吃瓜果,但在它扑向我们之前,我们该怎么确认它到底有没有把我们当成肉食?”
深川以为,无论在哪里,质疑现状的人肯定是存在的,背负了更大责任的人,绝对会听到相关的声音,如果他们无法听到,自己的目标就又多了一个。
“就算是熊,在建立信赖后也能够相安无事,更何况是可以直接用语言沟通的鬼。肯定会有办法改变的…”
没等深川把话说完,林藏就从地上起身,走到深川面前,俯视着她,然后,在深川疑惑地站起后粗鲁地攥住她的头发,林藏的表情太可怕了,黑色的情绪从他的双眼中流出,顺着鼻翼一直滑到唇星。深川从没想到林藏能够露出这样的神色,她的眼底立即显露出惊恐。
“你干什么!”见到林藏突然的冒犯行为,良良直直地朝他扑了过来,狠狠挥出的拳头被轻松地拍停,刚来得及发出吃痛的呜咽两只手腕就被林藏单手捉住。
“失礼了。”
林藏松开两人,跪坐在深川面前,抬头看她。
“先生,您真的以为和鬼是用语言就能沟通的吗?没有勇气的人得不到鬼的敬意,人类在他们眼中只是玩物而已,在您显露怯意的时点,就已经死了。鬼不会有兴趣知道您到底有怎样的雄心壮志,只要他们觉得无趣就结束了。”
“混蛋!”良良直接照着林藏的脸上扇了一巴掌,力道相当之足,硬是让林藏的脑袋都仄歪了一下。
“呜…”可是,她用的是手心,以至于自己的手也疼了起来。
“良良前辈,用手背就不会疼了。”林藏没有抵抗,依旧保持着跪坐的姿势。
“可恶!”
“良良。”
在良良再次扬起手掌时,深川出言制止了她。
“站起来。”
深川垂下眼与林藏对视,她的眼中已经没有了动摇,而是一种像金石一样的东西。
在林藏缓缓起身后,深川捉住他的手,按在自己的头上,让他再次攥住自己的头发。
“接下来该怎么做?”
林藏明白过来深川的想法,立即向她投去钦佩的目光。
“这样,紧扣住。”
林藏牵过深川的左手,让她抓住自己攥着她头发的右手。
“攥紧以后,就不怕被拉拽了。”一面说着,林藏发力将深川往自己身前拉,一手将她接住后,再度把她的身体扶正,“只要脚下再站稳就好。”
的确,尽管被用力拉扯着,深川却没有感到疼痛,而是整个身体随着林藏的手在移动。
“如果有把握,可以尝试刺击对方的腋下,不行的话就去拉对方的手肘,像这样。”
林藏把深川的右手放在自己的肘部,让她往自己的右边拽,在深川发力以后,林藏立即失去平衡向后倾倒,脚下也跳了两步。
“趁着对方没站稳,按他的头,往身后按。”
在深川照做后,林藏整个身体都向后倾倒,攥着她头发的手也一下子松开,整个人摔在了地上。
“关键就是,整套动作一定要够利落,特别是最开始一定要立即扣紧对方的手。”
在被深川从地上拉起时,林藏最后补充道。
“以后这样冒犯的事情我不会再做了,先生的话也会好好听。请原谅我。”他后退一步,面朝两人鞠躬。
就在这时,铁锅传来了咻咻的响声,大量蒸汽从锅盖上的小孔里冒出。
“下不为例,不准随便碰别人的头发,知道吗。”深川浅浅一笑,“良良都打了你耳光了,就不用跟她道歉了。”
一面说着,深川把良良揽进怀里,抱着她坐下,用手掌抚摸她的脑袋,把她竖起来的耳朵一次次压平。
“深川亲!良良好生气!”
“よしよし。(乖啊乖啊)”
“呜…深川亲!”
“よしよし。”
根本不和良良讲道理,深川只是抱着良良,口中轻轻呢喃。
“在饭熟之前好好休息吧。”
深川向林藏投去温和的视线,让他坐下。
……
…
深川的脑袋一片空白。
天黑了,世界一下子变得安静。
天黑了,但是海没有,世界一下子变得安静,就连海浪都变成了固体。
带着温热的包着梅干的米饭在深川手里被捏成三角状,还没来得及裹上海苔。
深川的视线从良良和林藏停滞的笑脸上移开,不是因为她想要这么做,而是因为大海在吸引她。
海面上,有她无法直视却又不能移开视线的东西。
奇装异服,黑红基调的长裙上附着着巨量的装饰,头顶鲜红的缎带构成世间不该有的错觉之环。静止的海面在裙摆之下涌现出心脏跳动样的红光,每闪烁一次,便有大量纤细如游龙的光束在水下扩散,像是血液一样泵向整片大海。
那个暗紫色的人影是什么?究竟哪边才是它的正面?
几乎和夜空融为一体的人影,带着长裙缓缓转了个方向,从裙底漏出一大滩闪光的液体,那些液体翕动着,颤抖着,在凝固的海面上向外挪移。
伴随着一阵突然席卷而来的热意,深川的视野陷入惨白,在能够重新看见后,大海正映照着星空…不,是名为“大海”的存在本身被星空取代,原本的红色变成了无边的星耀,群星在其中沸腾颤抖,就像是水分即将全部化作蒸汽的铁锅中的将熟米粒。
星空破碎了。或者说,映照着星空的那面镜子破碎了,鲜红重新充斥大海,之前欠下的海浪爬上沙滩的声音一口气全部倾泻了出来,深川只觉得意识都被猛烈地冲刷,一阵眩晕让她直想呕吐,但身体却像是雕塑一样无法动弹。
紧接而来的变化几乎要让深川窒息。
天空裂开,大量染着血的雄孔雀的尾羽被撕得粉碎,如同雪花一般落下,似乎有什么景象在深川的记忆中苏醒,那是一只摇篮,在摇篮外是一座玻璃打造的城堡,再向外则是无边的夜空,在摇篮旁,有一只穿着镶着金边的、棱角分明的靛蓝色外套的妖怪,长长的布满鳞状羽毛的颈脖上是一颗戴着金面具的鸟头,头顶有一束冲天的羽冠,锋利的喙从面具里伸出,两眼闭着,像是在打盹,口中却不断梦呓。
“这回我的信寄到了吗?对万物归一的你而言,从时间点上送出的信到底服从怎样的分布?Possion…Bernouli?有记忆性吗?”(这里是一些概率的名词,Possion分布可以算出事件在一定周期的发生特定次数的概率,Bernouli分布是一连串独立且只有成功或失败两种结果的实验结果加总。记忆性说的则是概率与已经过时间无关,只与时间区间有关,简单地举个例子,家里换了个灯泡,第一年的某天坏掉和三年后某天坏掉的概率实际上是相等的)
“塔维尔…我收到你寄来的彗星了…知道你快到了,我好高兴。”(Tawil-at’Umr,外神犹格索托斯的化身之一)
“不过,为什么是在九十九里町等你?我想在高山上更清楚地看见你。我有好好地让那个孩子出生,有好好地照顾她,只要这样,你就会满足我的饥渴,对吧。我们约好了。”
“好想要,不吸热而向外放热或作功的机器,想要计算,想要观察…你会给我的吧…”(不吸热而向外放热或作功是第一类永动机的性质)
深川能听懂他在说什么,但却不知道那究竟是什么语言。她感受不到自己的身体,不知道眼前到底是真实还是虚构,在狂乱之中,她几乎要失控地发出叫喊,但那声音到了咽喉,却变成了一声啼哭。
“啊…乖乖。”鸟头妖怪拿来一根华丽的孔雀尾羽,在深川面前晃荡,就算深川已经停止了呼叫,婴儿的啼哭也没能止住。
“你到底哪处流着我的血?长得像人类,又要吃喝拉撒,又喜欢哭闹…”
鸟头妖怪用尾羽戳了深川一下,结果哭声更大了。
它尖而细的爪子扣在自己的下巴上,百无聊赖地与深川对视起来,眼神却十分飘忽,似乎在计算新的问题。
“计算你啼哭的分布,好像也很有趣。”
妖怪的鸟嘴咧了开来,深川只觉得害怕。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