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暂的嬉闹之后,深川请来仲居,让它领自己一行去书库。
在仲居的陪同下,深川在书架间来回逡巡,拿下几本书册后,向它询问藏书之中是否有兰学书籍。
仲居摇头,它甚至不知“兰学”为何物。
的确,光是兰学,就涵盖了西方传来的学术、文化、科技,是个不小的范畴。可是,连兰学都不知道的话,深川可能也没法在这里找到自己需要的书籍了。
“お役に立てず、申し訳ございません。(不堪大用,万分抱歉)”
“仲居桑。”
“在。”
深川把手里的书放到它的手里。
“帮我把这些先送到居室里吧,还有,都照顾我这么久了,以后叫我‘深川小姐’就行,也别再用这样的敬语了,我是人偶的女儿嘛。”
“好,深川小姐。”仲居轻轻出了口气,彩绘的脸上露出笑意。
“先生!找到了!《测圆海镜》!”
“嗯,再去找找《周髀注》。”
一面说着,深川从书架上取下了《九章算术》其中的一卷,翻到“句股”一章后便满意地将它收下。
绳结村的书库不大,但许多老书都有留存,尽管书籍管理远不如天文方大人的私藏,但姑且有按照书籍来源和类型进行分类。这些书籍大多都是汉文的原本,一般人还真不一定能够通读,但是长期钻研相关领域知识的深川阅读起来基本没有障碍。
在兰学之前,天文地理的知识,很多都是赤县来的,读得多了,自然就会了。
“有了!作者是…さわ…?(さわ是“爽”的训读,即对于只借汉字形和义的日文固有的读法)”小心地捧起书封已经损坏的书本,看着扉页上模糊不清的作者名,林藏试探性地向深川确认。
“チョウ·ソウです、三国時代の大苗字ですよ。(赵爽,是三国时期的名人哦)”深川轻轻一笑,回道,“要学习知识的话,从源头的赤县开始会比较经典,我是这么觉得的。不懂汉文也没关系,先生会给你详解。”
“那就有劳先生啦!”拿着手里有分量的书本,林藏满脸都是喜色,刚开始学习的人大概都是如此,就看他的热情能支撑多久了。
“走吧。”深川将书册抱在胸前,转身离去,而良良和林藏也立即跟上。
……
“对几何学的掌握,刚到边与角的程度,因为没有合适的先生,就没再深入了。”回到居室,坐在深川身旁的林藏回答了她关于自己有多少几何知识的疑问。
“没有接触过解形?”深川接着确认道,她不需要教给林藏太深的东西,只要能掌握勾股形(三角形)就足够了。
林藏摇了摇头。
也好,没有接触过就不会被固有的观念影响,深川能从头开始好好教他。
“边角的知识,还记得吗?”
“记得很牢。”林藏答,“先生不妨直接将之后的知识教授与我,三日时间的确仓促,但我定会全力掌握。”
勾股形是边与角性质展开的极佳的舞台,既然林藏这么有信心,深川当然也感到高兴。
“那么,我们来学习吧,先从勾股形面积开始…”
深川一张张地画着图,写着一道道算式,而林藏也慢慢跟着她动起笔。外面的天色不觉就暗了,林藏比深川预想得还要好学,即便是在用餐时,他也积极地向深川提出各类问题,在他眼里,所有图形都已经被分割成了一个个小小的勾股形,矩形也好别的什么也罢,都能用勾股形面积进行转换,这是种不错的思维,深川很是慰藉。待到晚餐用毕,深川便能够肯定林藏已经很好地理解了边角与面积的知识了。
“以为句广三,股修四,径隅五。”
“做一个宽三、长四的直角勾股形,斜边为五。”深川一面说着,一面利用矩尺在纸上画下图案,“除了直接去量斜边,你还想怎么证明斜边是五,林藏?”
“做一条高,算出面积,同一个勾股形面积应当是不变的,高长已知,就能除出斜边的长度。”林藏答。
“不错。”深川点头,“不过,先生要教你一个新的方法,不需掌握,只求理解,一旦能理解这个方法,你就入门了。”
“既方其外,半之一矩,环而共盘,得成三四五。”
“贴着长宽各向外做一个边长为四、三的正方形,再在斜边外补成一个长四宽三的长方形。”
一面说着,深川一面熟练地作图,笔尖灵动,就像是她纤细玉指的延伸。
“这时我们能看到,有了一块两条矩尺相拼样的图案,林藏,你觉得接下来要怎么做?”
深川还记得,当年将良良教到这里时,她很快就给出了“补齐出一个大正方形”的答案,但却又说不上理由,大概全是靠着直觉猜测。
林藏没有马上回答,而是皱着眉思考了片刻,然后,他一手成拳敲在掌心。
“先生,请予我笔墨曲尺。”
“嗯。”深川微微一笑,把工具递了过去。
林藏补全一个大正方形,随后在大正方形的边上找到将其边长分为三、四的两点,以直角勾股形斜边为边,在大正方形内构成了一个倾斜的小正方形。
“用宽做的勾方、长做的股方,还有我现在做出来的弦方,面积是有关的!”林藏拿过手账,在上面计算起来,深川则露出大大的笑容。
“四角的勾股形和最初的勾股形,面积全都一样,可以算出来!”
“最外的大正方形面积是七七四十九,减去四角勾股形后得出弦方面积二十又五,正是勾方与股方之和!如果是这样的话,只要勾方、股方、弦方三者知二,就能算出余下一边的长度!”
林藏把毛笔挂好,面对深川,重重地喘息,脸上满是红晕。
“两矩共长二十有五,是谓积矩。”深川将《周髀注》合上,脸上喜色更浓,“这句话,说的就是你算出的结果。你真是太让我惊喜了,林藏。”
“能这样畅快地学习,真是许久未有过了,谢谢您,先生!”
“我教良良的时候,她可是快急哭了,这都是你自己的才能使然呀,林藏。”深川笑答。
“呜!”见自己的地位受到了威胁,良良立即发出低低的叫声,她跑到深川边上把她拦到身后,自己坐在了林藏的旁边。
“别高兴得太早!这世上才不总有那么多好事,不是所有勾股形都有直角,在那样之后,你得出的这个结论就没用了!”
“虽然不是没用,但的确是‘没法直接用’呢。”深川点了点头,“良良,你要试着教教林藏吗?毕竟也是前辈嘛。”
“良々先輩、よろしくお願いします。”
“調子に乗って失敗しないでね。(别得意忘形打自己的脸哦)”面对林藏的笑脸,良良的眼神变得犀利,小小的犬牙也浮了出来。
妖怪可能真的有许多人类所不具有的能力,但算数显然不在其中,良良也是从零开始学起的,虽然遇到了诸多困难,但是她从来都没有放弃。至于深川,尽管有着相当的天赋,今天的能力同样不是与生俱来,从最初在沙滩上画小三角,到现在能直接计算出脚下土地的经纬度,之间凝结的是十余年的光阴。
“一棵树,树高为20尺,周长为3尺。有一根葛根藤盘绕在树上7圈,一直到树顶。这条藤的长度是多少?”良良翻开《九章算术》,从里面拿出一道曾经是自己耻辱的题目给林藏做。
她看着林藏微微蹙起的眉头,露出坏坏的笑容,还在心里默念着“快答二十一、快答二十一”。深川看到了良良脸上的表情,扯住她的尾巴,把她抱回胸前。
“……”没了良良的压力,林藏更能专注于解题,他深思了片刻…
“藤是盘旋上树的,就像是斜杆,有日影落在地上。将葛藤完全展开,日影该是二十一尺,有树高、日影,可以求藤长。”林藏的眉头松开,开始在纸上奋笔直书,原本深川还担心过大的数字林藏会无法计算,但见到他在纸上熟练作出的增乘开方法后,便安下心来。
“藤长二十九尺。”林藏将毛笔架起,给出了答案。
“呜!”良良的尾巴都炸了起来,她当年可是花了一晚上才想明白为什么21尺是底长,又花了半个上午才弄懂为什么那样一道题能画出一个勾股形,最后花了半周才搞清楚到底要怎么给那么大的数字开平方。
这样一个问题,刚到深川身边半天多点的林藏一下就解决了!
“呜呜…”良良几乎要哭出来,她呜咽着在深川的怀里扭动,挣脱出来以后拿着书卷一连往后翻了数页,找到一道更难的题目给林藏,这是她最后的尊严了,要是连这也被林藏解出,她就绝对不会再顾及自己的形象,直接在深川身上撒娇到底。
“今有竹高一丈,末折抵地,去本三尺,问折者高几何?”
良良别扭地读出书卷上的文字,林藏当然听不懂她说的是什么,但良良也不至于在这种地方刁难他,她想要的是正大光明的对决。
“现有竹子高一丈,折断的末端撑着地,离地面的竹根三尺远,问折断处离地面有多高?方便计算,一丈记为十尺。”
林藏一笑,自信地在纸上作图,但很快,他脸上的余裕就消去了。
他发现,图中知道的,只有末端和竹根的距离,也就是勾股形的底,勾股形高与斜边相加总的距离当然也已知,可是这要怎么算…
就算眼下的图形里仍旧有直角、明白利用两边的积矩可以算出第三边长度,林藏仍旧连式子都写不出来,苦苦挣扎了十余分钟,林藏仍旧没有一点头绪,他的额上沁出细汗,脸侧的两缕黑发也被汗水粘住。
“林藏,你还没有学过天元术吧。”
林藏颓丧地放下笔,他原以为深川教给自己的知识总能很快地吸纳,现在看来,是自己自负了。
“先看先生解开这题,之后结合那本《测圆海镜》会详细教你。以后就算没有直角,我们也是能构建的,就像计算面积时做高一样。在这之上,我会再教你明白‘正弦余弦’,虽然没有兰学书可用,但我姑且还记得一些东西。”
“请多指教了,先生!”林藏抹去脸侧的汗水,为深川让开一些空间,坐正身体,认真地看向她。
“嗯。”
“用天元术,我们要求折断处高度,便立它为天元一。(即设x为折断处高度)”
“我们又知道,倒下的竹竿相当于弦,折断处为止的竹子相当于股,竹子末端与根部之间是勾。”
“勾方加股方等同于弦方,9尺加上‘天元一’方,等于‘十去天元一’方,将这些都展开,最后会做成一道和为零的算式。”
“注意看,‘十去天元一’方,和勾方股方一个道理,都可以想象成一个方形。我们可以算出它是…”
“百去二十天元一又余天元一方。(100-20x+x2)”林藏答。
深川不禁伸出手,摸了摸比自己还略高的弟子的后背。
“孺子可教。”
应该说什么呢?因为深川自己喜欢数学和天文的知识,如果有人同样愿意探讨的话,她会很开心。原本以为林藏是一时兴起才想拜到自己门下,没想到这样对常人而言艰涩无趣的内容他却学得津津有味,深川与林藏之间的距离感一下子消除,她能清晰地感到自己内心对于林藏的喜爱。
“接下来,我们要把式子整合到一起,天元一方就消去了…”
深川在手账上横排画出算筹:
二十
九十又一
然后,她在二十的右边写下一个小小的“元”字。
“用二十去除九十又一,得到的就是‘天元一’,这道题,最后的答案是二十分之九十一。”
“如果还有天元一方,我们就把它的份数写在‘二十’上面那排,更高的就写在更上面,‘元’字只写一次,把天元一和常数分隔开就好。”(就是说x2的系数写在x系数上一行,以此类推)
林藏点头。
“真是神妙。”
深川教给他的不过是数理中的基础,但已经是大多数人没有能力和意愿接触的东西了。
“先生,把这些全部学会以后,我真的也能像您一样测算出这里与奈良的距离了吗?”这么问时,林藏眼中闪烁着期待的光。
“嗯…是呢,只要再结合一些经纬的概念,林藏的话一定能做到吧。累了的话,今晚的数理就到此为止,我可以先教你象限仪与六分仪的用法,又或者带你到海滩上去感受一下勘测的过程。”
“先生教什么,我就学什么!”
“你呀…哎!”
在深川的眸子流露出温柔如水的目光时,良良直接钻回深川的怀里,蛮不讲理地从那里汲取温暖。年幼的犬妖也不管深川怎么娇嗔,闭着眼睛死死地黏在她的胸前,几乎恨不得把自己塞进深川的肚子里。
就算是林藏,见到这一幕,也不禁微红着脸看向别处,殊不知自己才是罪魁祸首。
迎来了新人的一行,果然还要多多磨合才行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