理所当然地,深川一行成了一寸法师的座上宾,一寸法师用美味的朝食招待了她们,在和侍从交代了一些事情后,便亲自带着一行人在本丸内参观。
多多卫门不能吃东西,加上作为漂流村的守护之前也受到了一寸法师不轻的压迫,为了补偿,一寸法师指派工匠用上好的材料为它做一把羽扇,并允诺会在之后让专人送到村里。不光如此,为了不让漂流村的人担心,一寸法师特意写了一封书信,从多多卫门那里请到祝福后让斥候送去漂流村。
经过室外短暂的休憩,一寸法师便领着大家重新回到天守内,此前的房间已经被布置成了茶室,在侍从的服务下,众人落座,开始继续谈论公事。
“深川殿来自太平盛世的?国,对这里的事情不甚了解也在情理之中。而余正好能为你答疑解惑,在余将现今局势简要陈述后,深川殿还有什么问题,请不用客气,尽管直言。”
一寸法师嘴角微微上扬,他很为遇见了深川高兴,一方面是她真的很有能力,消解了自己心中长期压抑着的屈辱,让自己和春姬重归于好,另一方面当然是因为她也有幕府的御牌,虽然来自不同的世界,但两人仍是同一战线的同伴。
“南北朝之后,战乱就没有停歇过,争夺皇室正统的两派纷争结束了,三管四职里产生的大家又垄断了政权,在新一轮的武力冲突中,地方守护发展成豪强,群雄并起天下大乱。”
深川明白一寸法师在说什么,在原本的?国,这些正是战国前的背景。
“然而,就在人类纷争白热化之时,原本藏在深山中的妖鬼怪异倾巢而出、乘虚而入,以‘正天道、止乱世’为名,重挫了几股强大的势力,并自立为大名。他们霸占了本州中部的大片地区,西南诸藩也相继归降,现今,实际上仍在幕府控制下的,只有江户一带,还有余治下的奈良一带。”
“亦即,东西二都。人类只有在这里才能得到安全的庇护,落在妖怪手中的人类,此时想必生活在水生火热之中吧。”
“深川殿应该也有注意到,这个世界的地形与你原本所在的?国大相径庭,实际上,人类本不该如此迅速地式微,现在这样乱世中短暂的太平也不应当出现。”一寸法师接着说,“但是,海中的一股势力,在极短的时间里几乎席卷了整个列岛,不光是人类的城市被毁,就连许多名盛一时的大妖怪也死于那场恐怖的大海啸,列岛地形被完全改变,大量土地沉入海下…”
听一寸法师说到这里,多多卫门紧张地直起上身,深川知道,接下来的内容,就是多多卫门不愿意向自己提起的东西。
“关于那股势力,我还不想了解,请一寸殿暂行略过。”深川说。
“好。”
“总而言之,从那场海啸之后,人类能联合起来的力量只剩下几座关键的城市,且被妖怪的军势从中间切开,难以再联系。只是,因为妖怪力量也受到重创,加上长期战争招致民生凋敝,厌战情绪强烈的情况下,大量休战协议被签订。也就是说,虽然现在仍然存在小规模的势力冲突,但如果没有恰当的借口,地区性的战争不会马上爆发。”
“不过,备御外敌的法则是,不要把希望放在敌人不会来犯的可能上,而要自身做好准备足以备御。”一寸法师说,“所以,余仍旧在积极地扩大兵源、打造装备。余不喜欢战争,但即便要‘不战而屈人之兵’,首先也要使自己不被敌人战胜。否则,自己国小民微,无兵可战,自保尚不足,何谈屈人之兵?”
深川认可一寸法师的说法,但更重要的是,她喜欢一寸法师对战争的观念,一寸法师口中没有提及所谓的“荣光”或是“天命”,有的反倒是“自保”和“不战”,一寸法师手里的兵器不是用来杀人的。
如果是那样的话,深川乐意为他提供助力。
“漂流村就是一寸殿口中的‘国小民微、无兵可战’呀。”深川说。
“不必担心,你们的村子临近奈良,只要我奈良城一日不破,便无人能对你们构成威胁。”一寸法师回道。
“如果是这样,也请让我为一寸殿做些什么吧。”深川说,“只要有足够的时间,我可以勘测出任何区域的地形,修路搭桥的选址也略通一二。另外,虽然说出来有些自大…但我应当能联合起所有的漂流村,如果能得到漂流村的协助,说不定能突破妖怪的阻隔,与江户建立联系。”
“漂流村有足够的物产,可以为军队提供兵粮。”多多卫门也补充道。
“只要有万宝槌,漂流村种出的粮食就能变为正常大小,满足需求。”在一寸法师正要说些什么时,深川率先指出。
“这…”
“我们希望能与一寸殿订立盟约,互相照应,虽然漂流村无法提供兵员和武器,但是后勤物资想必能为奈良起到微薄的帮助吧。我正准备联络更多的漂流村,待到漂流村之间建立起沟通网络,聚沙成塔,能够提供的助力一定会更多吧,到那时,一寸殿便也能在治下庇护更多的百姓了。”
“余哪里有拒绝的理由啊。”一寸法师因深川突然伸来的橄榄枝陷入了短暂的惊讶,但他很快就发出豪爽的笑声。
原本,一寸法师和深川就同样是从幕府受命的同伴,现在由深川主动提出缔结盟约,一寸法师当然乐意之至。
“相信得到深川殿的助力,我等西军将能够救更多百姓于水火吧!余会尽快向驻守大阪的盟友送出书信,到那时,我们再好好庆祝!”
“大阪的盟友是…?”
知道大阪还在,深川当然安心了不少,虽然大阪在江户初期没落了一段时间,但在幕府将其划为直辖区后,它便迅速接着商业复兴,如果这座名城和己方站在同一条阵线上,无疑会让人安心许多。
“桃太郎。”一寸法师答。
“深川殿还没有听说过他吗?桃太郎可是一员名将,幼时就已经讨败恶鬼,论武艺,就连余都自愧不如。他和深川殿很像,也是从很远的地方来的。”
“很远的地方?”
“可能让深川殿误会了,桃太郎是这里土生土长的人物,但是,就像深川殿来自江户,桃太郎是从冈山来的。”
“冈山…”
从冈山到大阪,大概是本州西南三分之一的距离,虽然与江户到奈良的路途远远不能相比,但也绝对不是什么轻松说说就能带过去的事情。
“是啊,西南沦陷以后,他率军冲出重围,一路战到大阪城下,与余统领的西军会合,真是世间难有的猛将。有他镇守大阪的话,余也能安心许多。”
杀穿了本州西南的三分之一,这种事情听上去很威风,但却让深川感到不安。
“余知道,深川殿是在担心桃太郎的事吧,请尽管放心,桃太郎勇武过人,论忠心也是一片赤诚。余姑且是手握西都的大名,西军的统帅权也在余手中,桃太郎不会乱来。”一寸法师说,“虽然桃太郎数次向我请兵西伐,想要从群妖手中收复失地,但都被余以事理说服,同意继续养精蓄锐。”
“毕竟,眼下最大的威胁,不是西南的藩国,而是京都啊。”
“京都?”
“距离百鬼之王的酒吞童子被退治,已经过去七百年,但是,去年年初,他逃散的弟子竟然重新现世。”一寸法师说。
“酒吞的弟子是…那个‘罗生门之鬼’?茨木童子?!”多多卫门吃惊地问。
深川并不知道酒吞和茨木是何许人也,见到多多卫门的表现便更是在意:“酒吞童子和茨木童子,是什么人?”
在她问出这种问题以后,一寸法师和多多卫门眼睛瞪得老大,就像深川才是真正的怪物一样。
“他们是平安时代臭名昭著的恶鬼。”没等一寸法师开口,多多卫门就说,“那时候,酒吞童子在平安京(京都)附近的千丈岳(大江山)纠集了大量鬼众,频繁地袭击商旅,茨木童子在这个过程中投入酒吞童子门下,在之后两人常常混入城内害人,酒吞童子化身美少年引诱女性,而茨木童子则化身少女在罗生门前徘徊引诱男性。就这样,又有数十人遇害。但他们甚至还不满足,到后来发展成带着鬼众大肆进城屠杀。直到被天皇派人退治,害死者恐怕已逾千人。”
“哈。难怪,是多多‘卫门’吗…”一寸法师轻轻一笑。卫门是平安时代常见的男名,多多卫门是平安时期的付丧神,自然对那两只恶鬼的事情十分清楚,了解程度甚至很可能胜过自己。
“但是,退治时只有酒吞被切实地杀死,茨木不知所踪,没想到现在又在世上出现了…”多多卫门的声音变得有些低沉。
“漂流村的信息真的有些过分闭锁啊,多多卫门。”一寸法师说,“在海啸之前,我们已经和茨木打过几场恶仗。这次,茨木真是来势汹汹啊。”
“京都的五芒星结界,你应该有所了解吧,多多卫门。”
“是。”
五芒星结界是平安时代迁都平安京时用五座大神社在五角构建的辟邪结界,覆盖了京都的大部分区域,在结界之内,怨灵将无法作祟。
“那个结界,有一处没法覆盖到,结果茨木居然在那里躲了七百年,还搬来了救兵啊。”
“没法覆盖到是…”
“多多卫门,你应该知道,大江山是人间和鬼蜮的分水岭吧。在京都还有一座山,踏进去就进了黄泉界啊。”
“是岚山吗?”深川重新加入两人的对话,这次,两人投来了肯定的目光。
“是啊,那个茨木,从地狱把鬼卒借出来了,很匪夷所思吧,明明是个该在热镬中煎煮、在猛焰火室里炙烤,被灌入烊铜、烧烂五脏的十恶不赦之徒,却能得到地狱的帮助。”一寸法师说,“京都守将战死,两千守军三日之内全被屠尽,城内住人死伤过半,京都的城主,余曾经服侍的大臣,也就是春姬的娘家,同样没能幸免。在我们出手救援难民后没多久就遭到茨木军围城,如果不是桃太郎驰援及时,就不仅仅是平城宫被焚毁那么简单了,在那之后几个月,我们也只是勉强借着城垣抵御住茨木的侵攻。只是,奈良以南的人类城市相继沦陷,东部也连连告急,最后就连与江户之间的联系也被切断,将奈良设为西都也是不得已。”
看来,这就是平城宫被填成本丸的原因了,京都遭受的劫难恐怕更甚吧,明明是无价的文化瑰宝,居然因为战争成了一片狼藉…
“地狱…”
深川没想到那样一个公正地在死后处罚罪人的地方会主动干涉凡间的事务。
“鬼王,难道会比阎王还要威风吗。”一寸法师双手抱在胸前,说道。
不过,这里深川想到的是别的问题:“多多卫门桑,酒吞和茨木为什么要杀人?”
“鬼的天性就是会杀人。不过深川小姐要这么问的话…”
“酒吞在成为鬼之前,是个越后寺里的从侍小僧,但他容貌俊秀,在寺中常常受到欺凌,久而久之,他便心生怨念,化成恶鬼。”
“只是这种程度就要杀人报复,是不是有些过火了?”深川问,“而且,仅仅是怨念,真的能让原本善良淳朴的小僧变成恶鬼吗?”
深川又一次提出了多多卫门没法回答的问题,不过,深川此前对万宝槌的质疑在最后被证明是正确的,这样一来,酒吞的传说中说不定也有什么被误解的东西。多多卫门这么相信着。
“那么,茨木童子又是怎么回事?”深川继续问。
“茨木是怀胎十六月而生,生来有齿,且不啼反笑。他在哺乳时几乎将奶娘吸干,由此被认为是‘鬼之子’,被抛弃在山中。茨木被剃头工收养,学习了能够糊口的手艺,但有一次,他不慎割破了客人的头皮,发现自己对人血有嗜好,又见自己在水中的倒影是鬼,便脱离了人类的生活,最终投奔了千丈岳的酒吞童子。”多多卫门说。
“这倒是有点生来就是鬼的意思…但我还是没想通他们杀人的理由。”深川摇头。
“深川殿,你从最开始就错了,不能用人的标准去衡量鬼,鬼就是会杀人的,和是否有仇恨没有关系,就像人就应该杀鬼,有些事情没有道理,就是规律。”
“才没有那种规律!”
在一寸法师这么说过后,深川立即出言反驳。
“是你们太奇怪了!没有人非被杀死不可,也没有妖非被退治不可,一定是哪里出错了!”
“哈…”一寸法师叹了口气,“深川殿,看看你的身后吧。”
“如果墙上的老虎要扑杀你,余替你把老虎杀死,余也有错吗?鬼就是老虎一样的东西,是会吃人的。”
深川看着壁障上绣着的老虎,陷入了沉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