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安市位于江淮地界,冬季湿冷绵延,夏季炎热漫长,几乎没有春秋的概念。五月中旬,气温已经朝着30度攀升,刺眼的光线带着灼热开始照射着人们的皮肤。
李臻驱车行驶在金河大桥上,透过前车窗远远看着前方被一团灰蒙蒙尘埃笼罩下的月亮岛,在太阳光下像是一个浑浊而又奇幻的巨型泡沫,沉闷而又枯燥。
金安市是H省的经济大市,政府加持打造,准备修建数条地铁,月亮岛上的月牙山庄是其东部月亮岛上最大的住宅小区,国内屈指可数的大型房产公司建造。
月牙山庄便是这条地铁的东边的最后一站。
因为整个楼盘呈现月牙形,故称为月牙山庄。
小区门口似乎很热闹,人潮拥挤,李臻没有把车子开进去而是停在了路边的白线停车位上。
下了车,热闹的感觉就不只是视线所及,耳朵边也即刻传来了嘈杂的轰鸣、钻井、打桩的声音。
李臻转头看了一下小区边被铁皮围住的地方,里面机甲声轰轰不断,高耸的吊机缓慢的挪动,挖掘机也咔咔作响。
她轻皱了眉头,开始往小区门口走去。
正门口两侧的工地活动房,民工宿舍已经建好了,两层,白墙红顶,屋檐上还挂了许多晾晒的衣物和毛巾,铁架的楼梯和走廊传来叮叮铛铛的声响。
这样一来,把原本敞亮的正门挡住了两侧,只留下十来米宽的通道,车子、人流都被挤在了一块。
李臻行走在许多带着安全帽穿着印有“中铁十六局”的蓝色工服的人群之中,抬眼看到了一家新装修的店面。
玻璃门被暧昧的粉红色纱帘挡住一半,隐约看到店面里竖放着一个沙发,沙发后一个吧台,上面摆着一盆紫罗兰,再往后就被一个淡紫色巨幅屏风,挡住了后面的一切景物。
门口一米高的广告牌上红底白字写着‘紫罗兰足浴’。
李臻继续朝前走路。
走进自己屋里才深深吸了一口气,仿佛刚刚置身于毒气之中。
脱掉脚下的高跟鞋,看了一眼鞋柜上摆放的还是冬天的棉拖,就赤脚踩在了地板上,脚上的热气在实木地板上留下了短暂的水印。
门窗紧闭,关掉了工作一天的空气净化器,整个房间随着电机停止运作突然间安静下来。
李臻从冰箱里拿出昨天超市买回来的速冻披萨,放到烤箱里,又从卧室里拿出衣物,走进浴室。
洗完澡穿着真丝吊带睡衣出来,披萨也刚好,赤脚从浴室带出来了不少水渍,地板上不一会儿就落下了一串小巧的脚印。
解决了晚餐,放眼到窗外已经天黑,但是从地面上蔓延到上空的光芒中还是可以感觉到有些人的生活才刚刚开始。
八点半……
李臻放下手机,从桌子上拿出烟盒,点了一根烟,斜靠在桌边,随着修长的手指离开了嘴边,一口白眼轻轻吐出,烟雾便在整个房间里逐渐弥漫开来。
还没等到吸第二口,桌上的手机突然震动起来。
李臻低头看了一眼。
‘于总’
她一手拿着手机,一手夹着香烟往阳台走了过去。
“到了?”她接起电话,声音慵懒。
电话那头轻轻‘嗯’了一声,听的出来有些疲惫,间隙似乎是关了窗户,声音变的清晰了些,男人低沉的说,“我下飞机了,刚坐上车。”
“嗯。”李臻应声,朝着黑色夜空里吐了一口烟,颇有意味的看着这缕烟随风飘散。
“你吃过了没?”男人问。
“早吃过了。”李臻随意的说。
男人在那头轻笑了两声,然后叹了一口气,“你别总是吃那些速冻的东西,好歹也正正经经烧一次饭。”
“懒得烧。”李臻不喜欢听人唠叨,她有些烦躁的又吸了一口烟。
男人似乎也料到了李臻的回复,没什么反应,头靠在椅背上,闭上眼睛,揉了揉眼角。
车窗似乎没有关严实,风从缝隙中钻了进来。
耳朵边传来轻微的呲呲电波声提示他该说话了。
男人又叹了一口气,说道,“我今晚不过去了。”
李臻夹着烟头的手指颤了颤,落下了一截烟灰,不过声音还是四平八稳,“哦……”
“机场离你家太远了,我这马上就到公司边上的我那间小公寓了。”男人解释道,“我太累了。”
李臻挑眉看了一眼时间,不屑道,“现在还不到九点呢。”
“嗯。”男人说,“昨晚陪刘副行长他们打牌,今早上3点才结束。”
李臻哼了一声,无论是关心还是埋怨的话都说不出口,憋了半天说了句,“你真行。”
“你也早点睡。”男人补充道。
“那么早我可睡不着,”李臻把烟头按灭在阳台的铁架上,漫不经心的说,“我又不像你,老人家熬了点夜,第二天连路都走不动了。”
男人被她讽刺的话逗笑,身子颤了颤,“嗯,我确实老了。”
李臻默着一张脸看着楼下,没有说话。
“明天公司里见,”男人的声音开始变得懒散起来,语气有些油滑,“怎么突然感觉有点想你了。”
李臻搓着那截灭了的烟头,心里掀起了一点小波澜,声音依然淡定,“我看于总还是更想你那间小公寓吧。”
于牧白‘哈哈’笑了起来,睁开眼睛,疲惫似乎散去不少。身子坐直,刚想开口挑弄几句,电话那头突然传来‘哐哐哐’的几声巨响。
“你那边什么声音?”于牧白问道,“怎么那么吵?”
李臻也皱着眉看着楼下铁栅栏围起来的地方,“修地铁,不知道现在在干嘛,跟地震一样。”
“地铁已经开工了?”于牧白问。
“嗯。”李臻答,“就你出差这几天,已经开始大刀阔斧的在干了。”
于牧白点点头,“那也就这段时间可以会吵一些,打完桩之后应该没这么大声音。”
“打桩?”
“嗯,”于牧白解释道,“前期地铁工程里,最重要的一环,你看你那边是不是有一个圆柱形的高高立着?”
李臻看了一眼,“嗯。”
“那就是了,把那些圆柱形的桩子插进地里去跟盖房子打地基是一样的,为了稳固地面,”于牧白说,“打桩出来的土还要运走,因为路政不让渣土车白天上路,夜里又有人投诉,所以他们只能赶在这个时间点来打桩。”
望着那灯火通明的打桩机,李臻觉得好像没那么吵了。
他竟是知道些她不知道的事情。
“你怎么什么都知道啊?”李臻倒像是在烦他。
于牧白抿嘴笑了笑,然后故作自怜的叹息一声,“因为我比较老啊。”
李臻哼了一声,不说话。
“因为我以前住的地方也修过地铁,”于牧白说,“所以之前经历过。”
以前住过的地方……
李臻脸色变了变,因为她知道他说的是什么地方。
目前他前妻住的地方……
于牧白似乎没有察觉李臻的沉默有些异样,看着即将驶入公寓门口的车子,端正了身子,说道,“我要下车了,你晚上别搞太晚。”
李臻‘嗯’了一声便挂了电话。
挂了电话,她又盯着那台打桩机看了半晌,从它发出的哐哐声响中似乎在想象着那个‘以前住过的地方’。
四年前,她刚毕业不久,考入金安银行,在长江路支行做一名后勤人员,当时支行的副行长就是于牧白,他当年才28岁,还有个已经结婚两年的妻子,大家都羡慕他年轻有为、家庭美满,还在背后称他和他的妻子是才子佳人。
但是,只有李臻知道,家家有本难念的经,才子佳人也不乏会落入俗套。
有一天晚上,李臻准备下班,但是却留意到于牧白的办公室里还亮着灯,出于好意提醒,她轻轻敲了敲,推开了房门。
彼时,于牧白正对着电话发火。
“那你说你要什么?随便你!都给你行了吧?够了吧?我他妈什么都不要!你把离婚协议寄给我,我签完字再寄给你,我不会回去了!我他妈不会再回去!永远不会再回去!”
李臻吓的够呛,刚准备关门的溜走的时候,于牧白突然发现了她。
“你等下!”于牧白挂了电话,朝她开口。
“于……于行长……”李臻吞吞吐吐道,“对对,对不起,我,我以为灯没关…….”
“帮我倒杯水。”于牧白像是没有听到她说的话,深深的叹了口气,瘫坐在椅子上。
他的声音嘶哑和劳累,正装制服也扯的变了形,他微微发抖的手指从抽屉里拿出一根香烟。
李臻端着一杯水送到他面前,于牧白没有回头也没有回话,只是眼睛望着窗外川流不息的车辆,不停的在抽烟。
她印象中的他一直都是光鲜亮丽,对待领导恭敬有礼,对待客户笑脸盈盈,对待下属细致耐心,从来没有这么落寞过。
从小到大李臻不喜欢烟味,但是却在那个夜晚,那个颓废而又俊逸的侧脸,那个眯起眼睛吐出烟雾的瞬间……
她爱上了那种烟味。
……
超市的日用品货架前立着一个男人,穿着宽松的灰色短袖,把高大挺拔的身形衬托的有些消瘦。
他正拿着一个剃须刀怔怔发呆,侧脸的弧度像是被精细雕琢过一般,俊朗中透着乖巧。
最近他的剃须刀坏了,刀刃有些磨损,刮完胡子总有些刺痛感。
299……
他看着标签上的数字抿了抿嘴,这是他一直在用的那款,用了两年了却不知道原来它比它旁边同一属性的物品竟然贵了这么多钱。
思虑了半天,最终放下了这款,拿了旁边一个手动款,只要22.9元。
他摸了摸自己的下巴然后开始往收营台走了过去。
收营台站了四五个人正排队结账,他依靠在一个柜台的旁边,百无聊赖的活动着脖子。
柜台的里面坐着一个男孩,十四五岁的模样,拿着铅笔正趴在柜面上深锁着眉头,头低的快挨着笔头,不停在一张草稿上演算着各种公式,似乎在啃一道非常难解的习题。
扫描枪滴答声、收营员的说话声以及柜台最里面的小桌子上架着的手机里发出的嘈杂对白声似乎都没有打扰到这个小男孩的奋笔疾书。
终于,在一个长长的算式结尾停下笔,抬眼看了看试题,咬了咬笔头。
简直闻着伤心,见着流泪!拼死算出来的答案,竟然不在ABCD之列!
“这里Δ的公式代错了。”
突然一个声音从他头顶传了过来。
“嗯?”小男孩猛地往后一仰,惊讶的抬头,看到一个看起来比他大不了几岁的模样俊朗的年轻男人,挑着眉低垂着眼,嘴角带着笑意的看着他的草稿纸。
超市人来人往的多了,小男孩人小鬼大的认为对帅哥美女已经麻木了。
可面前这个大哥哥,星眉剑目,长长的睫毛在下眼睑投上了疏密的阴影,微微上扬的唇角边几道浅浅的纹路,好看的让他多愣了几秒。
“这里还有个绝对值,”年轻男人见他没反应,又指了指他的草稿纸,“你漏掉了一种可能性。”
小男孩连忙回过神检查自己的草稿,半晌,“哦!”他抬头惊喜道,“谢谢!”
年轻男人对着小男孩笑了笑,然后勾着嘴角转过头,继续看着前方排队的人群。
前方有人拎着袋子走了,队伍开始慢慢蠕动……
脚步无意识的朝前移动了几下。刚想伸个懒腰,打个哈欠,忽的,似乎闻到一股香味。
他寻着香味方向望过去,看到一个穿着睡衣的女人踏进了超市大门,像一阵风似的从他旁边经过。
真丝布料轻盈丝滑,随着她的步伐飘在半空,从他的指尖将将划过。
风信子?还是鸢尾草?
男人皱了皱眉,他回过头却只看到那女人的背影,以及由于睡衣漂浮而裸露在外的细长小腿和脚踝。
“22.9”
一道平淡冷漠的话让他回过神来,他抬头看到收营大妈摊着双手正木着一张脸,扭着脖子在看手机屏幕里叽里呱啦的闹剧。
“哦。”他歪着身子,从口袋里翻出了一个皮夹,然后从里层里抽出最后一张一百元递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