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争站在一个木质的高台上。
高台由三根白桐木撑起,十多米高的白桐木结实的插在下面的桐浮广场上。
白桐木密度极大,质量好,结实耐用,是建房造屋,横梁打桩的上好之选。一般的白桐木长到四五米就是极限了,而这三根用作撑台的白桐都是十几米高,皆为世间罕见。
林争双臂伏在木质的护栏上,极目远眺。
山下的桐浮泉一望无际。
说是泉,其实桐浮泉的面积足以称得上是湖了,一眼望不到边的湖岸与湛蓝的天空在远处汇成一线,在阳光的映照下,波光粼粼。
泉岸边,成群结队的水鸟飞禽在嬉戏求偶。每年的固定几个时节,都会有许多林争叫不上名字的飞禽被桐浮泉的景色吸引,在这里筑巢安家。
林争的身后,也就是山的背面,奇峰矗立,怪石嶙峋,云雾缭绕,隐天蔽日,经年不散。
林争所站的看台其实就是一个观鸟台,观鸟台建在桐浮广场的西边,这边的桐浮泉也是水鸟聚集最多的地方。
沿着观鸟台向下,宽大的桐浮广场上只有一个双人秋千和一块极不规整的日冕。
林争没有关于母亲的记忆,听父亲说,母亲是在他出生后,死于一场天灾。
母亲死后,父亲带着林争来到了这里,一起在这里生活了十四年。
林争顺着观鸟台的阶梯缓缓下来,踩着桐浮广场上白色的石砖,走到了广场的南面。
下山的路是宽大的石阶路,宽到足以容下二十个成年人抬直手臂并排行走而互相不会触碰到。
台阶的两旁都是繁密如林的白桐木,昨夜下过雨,早晨又起了微风,风吹过白桐,叶子沙沙的摇曳着,阳光穿过桐木叶,漏下斑驳的细碎日影。时而的蝉鸣鸟叫流转日影间,余音袅袅,寂静出尘,更添空明之感。
整个桐浮泉其实是个园林。整个桐浮泉和绕泉而生的桐木林,现在只有林争一个人,父亲去世后林争独自一人在这里生活至今,每天做一些园林打理工作,没了父亲,林争也变得沉默寡言起来。
林争每天的工作就是浇浇花,修修树,有时候会到泉边捡一些石头顺着林子向后山铺铺路。
环境清幽宁静,生活无拘无束,林争也就乐得清闲了。
林争坐在台阶上一层一层的向下数着,一千零八块台阶他已经数了成千上万遍了,每层台阶上长有多少块苔藓他都清清楚楚的,但他就是乐此不疲的每天数着,嘴里每天不知疲倦数着台阶,而心里林争默默的数着日子。
林争扭头看了一眼桐浮广场中央的日冕,确定了时辰,站起来,转身向住所走去,走到桐浮广场中央,林争抚摸着那块日冕。
“三年,过的好快啊。”林争自言自语。
推门进入屋内,脚下的木板上绘着一副宏大的山水图,群峰俊岭之间一条湍急的河流奔腾着向前流去,恍若山峰之上盘着一条青色的碧鳞巨蟒。
林争沿着画中河流径直向前走去。
衣角擦过靠在窗边的桌子,林争停在那里,从桌上拿起一杯茶,仰头一饮而尽。
绕过桌子,来到睡室内,林争躺在床上闭目在想着什么。
今天是父亲去世的整三年。
父亲去世后,三年来林争独自一人守着桐浮泉,从不觉得厌烦,因为每天林争都要去陪自己的父亲,每天都会去坟上给父亲上香,磕头,三年如一日,风雨无阻。
打开衣柜,林争拿出几件衣服换上。
出睡室,林争从靠着窗户的桌子下取出一个盒子,盒子里还剩有三根木香。
父亲去世之后,林争做了许多的木香,三年刚好用完。
带上木香,林争刚要出门,但又想到了什么,快步跑到卧室里,伏在地面上,从床底拉出一个黑色的箱子。
林争犹豫了一下,吹去箱子上的灰尘,这箱子放在床底很长时间了,林争几乎就要忘了它的存在了。
由于长时间没有动过,林争打开箱子时,一阵难听的吱呀声传来。
箱子里放着一个青色的瓶子和一个黑色的布包。瓶子里装的是一点陈酒,那个布包是父亲的遗物,里面是父亲送给他的隐晓花的种子,种子还未种下,而父亲如今却已不在人世。
林争将酒和种子拿出,起身退出了卧室。
站在大堂里仔细的打量了这个自己生活了十七年的地方,眼中有着浓浓的不舍。
过了今天,他就要离开这里了。
林争缓缓地走出大堂,走到日冕处。这是他三年来唯一一次锁了门,接下来,这里就将会住进别的人,一想到生活了十七年的家就要被别人占去,林争的心里很不是滋味。
昨夜下了些小雨,白天的阳光在卖力的蒸发着积水,但微风却将积水吹到地势相对较低的青石台阶上。台阶有些湿滑,但林争步履稳健一步一台阶的下着。
林争住的住所依山势而建,下山的台阶并没有修的很急,纵然林争步子不慢,但也走了足足十多分钟才走到山下的青石路上。
石路沿泉而铺,是林争和父亲一起捡的青石子。沿石路向前,穿过一片不大的竹林,眼前豁然开朗。林子里遮阳,一出林子,阳光一股脑的涌进眼里。
父亲的墓在前面。由于下过雨,草上的露珠青翠欲滴,林争走到墓地处也淌湿了裤脚。
周围都是脚踝高的杂草,林争叫不上名字。它们长不了很高,于是就使出浑身解数向周围拓宽,以扩大自己的领地,昨天林争才刚清理过,今天就又将墓堆包围。
林争走上前,清理出一片空地,将木香插在泥土中,用火石点燃。
木香是林争用桐木分泌的树胶制成的,木香燃烧会发出一种独特的香味,有安神静气的功效。
木香的香味飘荡在空中,萦绕在林争周围。林争深吸一口气,跪在了地上。
“儿子林争来拜别父亲了。”
接着是“咚”“咚”“咚”的三声响声。
林争重重的磕了三个响头,低着头闭目不言。
很久,林争才站起身来。
三年来,林争每天都会来这里焚香,磕头,看着父亲的坟墓沉默不言。而今天,林争第一次对着父亲的坟开口说了话。
父亲对林争很严厉,平时对林争的修练要求极为苛刻,同时父亲总是循循善诱,谆谆教导,父亲教给了林争许多做人的道理。在作息时间,和生活规律上,父亲也要求很严格,并使之成为林争的习惯。
“父亲,今天是儿子最后一天来看你了,今天晚上就到了你和我约定的时间了。”
“我不明白您的用意,您让我在这里守您一辈子都行,做儿子的绝不会有……”
“飒~飒~”
远处的桐木林里一阵骚动,枝叶摇动,百鸟齐飞。这是林中的鸟群在迁巢,白桐林的鸟最不恋家,每三个月,它们都会进行群体性的迁巢行动,新巢多是绕泉而建,这个时候也正是它们的食物——一种大型鱼类,在岸边产卵的时候。
骚动让林争惊了一下,霎时一个念头在心底浮现。
自己真的愿意守在这里一辈子不出去吗?
一瞬间,林争有种罪恶感在心头萦绕。
“父亲……儿子不孝!”林争哽咽着,想说的千言万语被自己强咽下去。
“养育之恩,无以为报!您让我留这儿这三年,就当我给您守孝了。今晚就是咱们约定的时间了,是您让我离开这里的,以后再来看您的估计就是那些恨你入骨的族人了,您自己以后……”
林争没再说下去了,那些族人会怎么对待父亲的坟,林争不愿去想。
许久,林争才慢慢从痛苦中缓过来,停止了哽咽。
擦了擦眼角的泪水,林争从口袋里拿出那个青色瓶子,将瓶口的白桐胶揭掉,一阵浓郁的酒香逸散而出。
林争鼻翼动了动,桐木香的香味混合着酒香,林争的心慢慢平静下来。
闻到酒香,林争心里就有数了,这酒肯定是酿成了,能喝!
“父亲,这东西叫酒,保证是您活着时一辈子没喝过的东西。”父亲爱新鲜东西,而刚好林争就善于创造新东西。
林争将瓶子倾斜,倾倒在坟前,足足半瓶子酒。青色瓶子本来就不大,装了没多少酒,林争倒掉一半,自己留了一半。
林争皱着眉头仰头一饮而尽,那种久远熟悉的辛辣感并没有出现,酒闻起来很香,但入嘴之后却有一点涩,这涩味一直萦绕在舌尖,直到酒液顺到喉咙中的时候涩味浓烈到顶峰。
实话说,这样的酒确实不怎么好喝。林争刚因为没有辛辣感而舒展的眉头,却又因为酒涩味而又皱了起来。
稍一会儿,林争才慢慢的缓过来,眉头舒展开来。
林争苦笑了一声:“父亲,后山的浆果酿的,估计就这味。”
收了酒瓶,林争盘膝坐在地上,低着头沉默无言。
泉水在潺潺地流着,茂密的树林间,迁巢的飞禽也已数离去,它们为了生存,也为了自由。
阳光映照下的林争,显得有些孤寂。
直到坟前的桐木香燃尽,林争才哆嗦着从地上站起来。
林争搭手看了一眼阳光,已经差不多快要中午了。
是时候该走了。
林争最后看了一眼父亲的坟墓,转身,沿着来时的路向外面走去。
一阵风吹过,杂草之中闪过一团火红。火借风势,瞬间席卷了周围的杂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