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宙看那傅恒三十岁上下年纪,生得细眉凤目,面带冷峻。他在上首坐了,那些侍卫围桌而坐,手按刀柄,目射四方,甚是机警。
以傅恒的身份,侍卫原不该与他同席而坐,想必是傅恒不愿招摇,故命众人与己同坐。
店掌柜也不等吩咐便命小二传菜,不大工夫酒菜便上了满桌,傅恒举箸示意大家吃饭,正要动筷,只听楼梯处一人高声道:“轻清者上浮而为天;重浊者下凝而为地,至共工氏战败,头触不周山,天柱折,地维缺,天倾西北,地陷东南。天既轻清而上浮,何以倾其西北呼?”
众人循声望去,见一文士手挥折扇,摇头晃脑的从楼上下来,以手加额,似在苦思冥想。
洪宙没听明白他说的什么,但见这钱先生装模作样之态,心理倒想看看他搞的什么玄虚。
钱先生慢步来到傅恒的桌前,两名侍卫站了起来,伸臂拦住不让他靠近。钱先生朝傅恒一揖,道:“观兄台仪表堂堂,必非俗人,兄台可知否?”
傅恒看了看钱先生,一时摸不清他的来路,便道:“想必天上亦有顽石相坠,一时之倾不足为道。待除却顽石,天自正之。”
钱先生击掌道:“哎呀,我怎么没有想到呢。今日难得与高人共语,我有一联,不知兄台能对否?”
傅恒道:“说来听听。”
钱先生甚是高兴,折扇随手挥舞,一副儒酸的模样,高声吟道:“绿水本无忧,因风皱面。”傅恒略加思索,对道:“青山原不老,为雪白头。”
钱先生一听,连声称妙,青吟和纪昀也不禁喝彩。大堂上另有两桌客人,看似也像是赶考的举子,见他们联句精妙,便都停箸观看。
和珅悄声对洪宙道:“此人名叫钱度,是蓝莲教中的高手,武功出自点苍派,极善点穴,而且点穴于无形之中,江湖中不少人着他道儿,因此人称鬼手。待会儿要是和他交手务必小心。”
洪宙问道:“你识得他吗?”和珅道:“我以前听人说起过此人,但没见过。不过似他这等文人模样的在蓝莲教中仅其一人。”洪宙点了点头。
只听钱度道:“妙极妙极,兄台文思敏锐,令小弟钦佩不已,趁此雅兴请兄再对一联。”说着又往前走了两步。六名侍卫唰地一声全都站了起来。
钱度装作一惊道:“兄弟手无束鸡之力,几位爷台何须惊慌。”
傅恒沉声喝道:“退下!”六名侍卫躬身退到傅恒身后站成一排。傅恒笑对钱度道:“先生请出对。”
钱度走近几名侍卫,手中折扇轻摇,度着方步道:“寄寓客宅,牢守寒窗空寂寞。”
此对一处,纪昀面色一凝,青吟不禁一声轻呼。洪宙不懂对对子的学问,问道:“怎么了?”青吟道:“这位先生出的是齐头对,上联的所有字都是宝盖头,若要对的既贴切又对仗工整,那就难了。”洪宙暗赞钱度了得,且看傅恒如何应对。
傅恒凝思良久,还是未想出贴切的下联,正自着急,却听钱度笑道:“无妨,无妨,此联原本极难,一时难解原在情理之中,小弟已在楼上备下薄酒,请兄台移驾,咱们把酒联句岂不兴哉。”说罢伸手握住了傅恒的右腕。傅恒顿觉一道钢箍般的劲力牢牢束住了右手脉门,半边身子酸困无力,他欲呼侍卫,钱度折扇一挑已封住了他的穴道,傅恒张了张嘴却发不出声。
钱度轻轻一提,傅恒身不由主的站了起来随着钱度移步离桌。
旁观众人都以为他二人亲近,竟没看出傅恒已经受制于人。洪宙却看得清楚,他见傅恒的六名侍卫眼珠骨碌碌乱转,却站在原地一动不动,不禁骇然。这钱度当真了得,不知何时做的手脚,竟神不知鬼不觉地点了众侍卫穴道,在大庭广众之下不动声色地将人擒走。
洪宙起身离座,正要出手阻拦,纪昀却先站了起来对钱度道:“先生的对子小可愿意一对。”
洪宙一笑,心想:“我怎地忘了身边的这位纪大才子。”于是站在一旁,警惕的注视着钱度,防他弄鬼。
钱度一愕,见纪昀是个秀才,也没把他放在心上,便道:“公子请对,在下洗耳恭听。”
纪昀道:“先生出的对子是:寄寓客宅,牢守寒窗空寂寞。我对:迷途远避,退返莲迳返逍遥。”
厅堂众人一愣间,齐声叫好。青吟妙目流转,寻思:“没想到这个书呆子竟有这等才华。”
钱度面色微变,他听纪昀对出的下联中什么“迷途远避”又什么“退返莲迳”之云,莫非另有深意?不禁细细地打量了他几眼。他毕竟是老江湖,只这么几眼便确定纪昀只是一个普通的读书人,心下盘算得尽快难住这个穷酸,免得夜长梦多耽误了大事。
他握住傅恒的手兀自不松,笑道:“公子高才,在下佩服。”语气一转道:“子夏问孝,子曰:色难。有事弟子服其劳;有酒食,先生馔,曾是以为孝乎?”
纪昀见他忽然背起了《论语》,正摸不着头脑,但听他话锋又转了回来道:“我便以这‘色难’二字为上联,公子可能对否?”
纪昀笑道:“这个嘛容易。”说罢负手不语。
众人屏息,静待纪昀的下对,过了好一会儿还不见他出声。钱度笑道:“公子自称容易,看来还未想好吧。”
纪昀道:“我已经对出下联了呀。”
钱度奇道:“公子何时对的,我怎么没听见。”
纪昀道:“我的下联就是:容易。”
众人又是一愣,跟着雷鸣般的喝彩声响了起来,还夹带着笑声,均觉纪昀此对着实奇妙。
钱度哈哈大笑,心理却暗自焦躁,他没想到半路出来这么一位满腹才气的穷酸挡道,但对方是个读书人,他不愿施以武功,心下寻思若以正经学问恐怕难不倒此人,须得另出蹊径。便道:“我还有一联请公子作对:冰冻兵船,兵打冰,冰开兵出。”
纪昀一怔,他自幼随父游学,经史子集信手可拈,诗词歌赋如拨玉珠,但如此俗对却很少接触,若用平生所学来对,似乎雅俗难以搭配,不禁一时难以接口。
钱度哈哈一笑正要说话,青吟起身道:“这个就由小妹来对吧,我对:尼姑泥鞋,尼洗泥,泥落尼归。”
青吟话音一落,众人哄然叫好,钱度赞道:“高明,高明,小娘子真乃世之奇才也!”说罢躬身行礼,手中折扇却似无意间朝纪昀的梁门穴点去。
洪宙在旁看得清楚,双手一抱拳,已将折扇格开,笑道:“钱先生,不知舍妹对的如何?”
当洪宙格开扇子时钱度心里就是一惊,又听他叫出自己的姓来,更是满脸疑惑,便道:“令妹高才,在下佩服,只是仁兄如何识得在下的?兄台面生得紧,咱们以前可曾谋面?”
洪宙笑道:“兄弟自海外而来,初到保定,适才听闲人论起先生,小弟心生仰慕。相逢何必曾相识,咱们共饮一杯如何。”说罢手一挥道:“珅子倒酒!”
和珅麻利地用盘子端了几杯酒过来。洪宙端起一杯对傅恒道:“尊兄仪表非凡,气质出众,兄弟甚是倾慕,借酒相敬。”说着将酒递了过去。
傅恒是一个精练干达之人,早已看出洪宙非等闲之辈,他此刻虽受钱度控制,但却并不慌乱,勉强用左手接过酒杯,对洪宙笑了笑,却无法出声。
洪宙又端起一杯酒递向钱度道:“先生请!”
钱度拿扇子的手来接那酒杯,扇子的一端却点向了洪宙的肩井穴。洪宙恍若不知,酒杯往前一送,指尖却扫到了钱度的手腕上,钱度手臂一麻,折扇差一点拿捏不住。
此刻钱度已知眼前这位公子哥是位武学高手,他将折扇插入腰间,接过酒一饮而尽,笑道:“原来公子是同道中人,咱们得亲近亲近。”说着,右手疾出,拿向洪宙的手腕。洪宙不动,任他来抓,钱度伸手便擒住了洪宙左手脉门,正自欣喜,忽地感觉自己像是抓住了一条粘滑无比的大鱼,手一滑便松了开去。钱度大吃一惊,正欲再拿,洪宙手腕翻处已反扣住了他的脉门,钱度全身如触电一般,再也无法用力,抓住傅恒的手也随即松开。洪宙另一只手轻轻的将傅恒带到了自己的身后,笑道:“钱先生,今日知己难逢,何不请楼上的朋友也下来共饮一杯。”说完,松开了捉住钱度的手。
钱度惊异不定的看着洪宙,着实猜不透对方的身份,正要发话,便听得楼上一个粗憨的声音叫道:“妙极,妙极,洒家早就口渴,正想喝酒呢!”风声飒然,两人从半空中飘落而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