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三五笑笑,并没有解释。程野看着眼前这个单脚蹦的男人有点懵圈。难道他真的因为水桶的事故砸中了一个有故事的男人?
张三五就像什么都没发生似的,自顾自起了个话头道:
“咱们是就各吃各的啊,还是到了山顶有个聚餐啊?”
程野根本不想回答张三五的问题,他满脑子都是刚才那个小偷到底咋回事。没道理他跑到张三五面前正好摔了啊,可若说张三五一个天然怂,还是个‘残疾人士’能瞬间制服一个健步如飞的小偷,他也是不信的。
“要不要再来点豆腐干?”
张三五见程野不回话,再次停下脚步,从包里又摸出两包豆腐干来。
“不是,三五哥,我说你——”
是来追何静的,这主角都跑了,竟然还有心情吃吃喝喝?
程野本来想劝,忽然想起姐姐那句‘你让他离何静远点’,说了一半,就闭上了嘴。也好,何静一看就不是什么善茬儿,估计三五哥也看出来的,倒省得他劝了。
“多吃点,都背着,太沉了。”
张三五不为所动,解释了一句,然后将其中一包豆腐干硬塞进了程野手中。程野看着手中的豆腐干哭笑不得。
张三五刚才“抓住”了小偷的光辉形象轰然倒塌。一个见义勇为的英雄倒下去,一个把团建当春游的二流子站起来。
张三五活动了一下主跳脚,看了看天,对程野道:
“咱们抓紧,要不赶不上缆车了。”
程野觉得张三五脑子有包,但他不至于跟个伤病员计较,再说,何静就这么跑了,估计三五哥表面没事,其实受刺激了也不一定。
“你再给我讲讲陈芳菲呗?我总觉得——好像有什么我没太弄清楚。”
和张三五走一块就这点好,永远不用犯愁没话题,这不,分分钟又起了一个。
“还有啥要弄清楚的啊,他,从自己出道开始,就抄人家唐小四的作品,据为己有。还利用他女朋友弄来人家的初稿假装都是自己的。最后还是那女的良心发现了,揭发了他,不然啊——”
两人磨磨蹭蹭终于到了山顶,其他同事已经各自活动休息了。何静身边还是围着一圈人,但看到张三五和程野上来,还是越众而出,亲切地招呼道:
“三五老师,程野,你们上来了?”
看着张三五有些感动的眼神,程野心里翻了个白眼。早干嘛去了?真关心的话就该跟他们一起走,而不是到了山顶再亡羊补牢!
何静打量了一下张三五和程野,最终将目光锁定在了程野限量版的手表上。笑道:
“程野,这表你在哪买的啊?我想买好久了,都没货呢!”
这话一出,还没等程野回话,旁边一个男同事就忙不迭地接话道:
“我在香港有个亲戚,可以代购。这表,我在他那见过,你要喜欢,我回头让他给你带一块。”
“哎呀,这怎么好意思——”
何静拉长了声音,仿佛她这不好意思是真心实意一样。
“那有什么不好意思的,都是同事,这点小事——”
男同事有些得意地伸直了脖子,仿佛一只斗赢了的大公鸡,洋洋自得。
程野见状松了口气,这么多男人献殷勤,张三五看起来希望不大了。结果一口气还没松完,张三五就像忽然想到了什么,蹦跶到了何静面前。程野见状就准备伸手拉,却被其他几个同事拦住聊天:
“你小子跑哪去了啊?一直没看见你!”
程野没心情和这些人称兄道弟,皱着眉头,甩开试图和他勾肩搭背的男同事,却又被另一个女同事拦住:
“程野,有日子没见了。你怎么还这么苗条啊,真羡慕!”
程野惦记着姐姐交代的任务,根本不想理这些人。但想到公司‘优良’的嚼舌根传统,以及自己那位有些威严的叔叔,还是不敢太造次,只得耐着性子应付。
张三五从包里拿出一瓶早上沏好的花茶,已经不烫了,正温,递给何静,何静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接下道:
“三五老师,您心真细。脚好点了吧?”
张三五不置可否,好是不可能好了。但他不想让何静为难,只是笑道:
“多活动活动,促进血液循环,兴许好的快些呢。”
何静闻言抿嘴笑了笑,手里捧着保温壶目视前方,风吹动着秀发,衬得穿着碎花连衣裙的何静有种世俗的美好。
美好归美好,送了茶对方不喝,还是有些尴尬的。
张三五听说何静爱喝花茶,特地买的上好的花茶,一大早沏了,一路背上来的。
不过也能理解,兴许是这保温壶的缘故呢!
两人尴尬的站在那里好久,张三五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倒是何静看着远处观望的几个男同事,随手撩了撩长发,笑道:
“三五老师,我还有点事,先走了,谢谢你的茶。”
何静翩然离去,剩下张三五一个人孤零零站在原地。程野早不知被其他同事带到哪里去了,一时半会儿也回不来。环顾四周,到处都是不认识的同事,张三五有些尴尬,扶着旁边的树干,缓缓移动到在角落里兀自忧郁的陈芳菲身边。
陈芳菲见张三五过来,有些惊讶,更惊讶的是,一向和他焦不离孟的程野居然没跟着他。这让陈芳菲多少有点放下了心防,稍微整理了下被喧嚣的风弄乱的秀发。
“陈老师。能给我讲讲唐小四的事吗?”
陈芳菲一愣,冷漠的脸有一角崩塌,皱眉道:
“你要是对八卦感兴趣,上网去搜,到处都是。”
张三五摇头道:
“我听别人说过了。我和唐小四不熟,但我认识你。你不像他们说的那种人,比起网上的谣言,我想听你讲你的故事。”
上山路上,张三五终于得以补全了所谓的“抄袭狗”的故事,但他并不能把故事里无耻的男人和印象里的陈芳菲对上号。左右无事,他决定为未来同事关系再努力一把。
陈芳菲别过头去,故作不在意,心里却起了莫大的波澜。原来不是他的错觉,真的有人愿意相信他——那剧本,不是他抄的。
心里这么想,嘴上却傲娇道:
“我的故事有什么好说的,都既成事实了。”
张三五一看陈芳菲的态度有软化,直接把包铺在地上坐在了陈芳菲身边,盯着他,等他说下去。心理学大师赵老师说得好,当别人欲言又止的时候,你盯着对方看,他就会继续把话说下去。
“既然你想听,说说——也没什么不可以。”
陈芳菲有点别扭,这已经是张三五第三次对他示好了。虽然他依旧不算看得起他,但这人,显然比自己认识的绝大多数人要真诚得多。
陈芳菲盯着远山的视线收回来,看到台阶上那些一点点往上爬的登山客,叹了口气。
“你应该听程野说过了吧?我是电影学院毕业的。像我们这种……科班出身,按理说,都不用犯愁什么工作——”
陈芳菲说着,思绪有点回到了当年自己正风光的时候。那时候来找自己的老师、同学络绎不绝,宿舍门庭若市。他是那一届最被看好的学生,大二出版小说,大三接了某知名导演执导的千万级别的大作。也是那时候,遇上了自己的女友——表演系的安妮。
事业爱情双丰收的他根本就没想过,女友早就把自己尚未上缴的剧本给了她的情人——当时还寂寂无名的一个网络写手,现在的白金级大神,唐小四。
陈芳菲接到导演电话的时候,本来期盼得是导演的赞许,没想到却是一句冷酷的:
“我不和人品有问题的人合作。”
随即,当他从集中写作的酒店回到宿舍,原本视他为“宿舍荣光”的室友们,都瞬间变了脸。一个个眼中的嫌弃仿佛他是个人尽可夫的荡妇,刚破坏了一个幸福美满的家庭。
“我没有抄,是他抄我的!”
本该春风得意的岁月里,一下跌落神坛的陈芳菲说得最多的便是这句话。
然而,女友安妮给了他致命一击。一篇网上小作文进一步曝光了‘真相’,原来这已经不是陈芳菲第一次抄袭唐小四了,陈芳菲以前的小说,也都是抄唐小四的!
一石激起千层浪,一个科班出身的高材生抄袭一个农村小伙辛辛苦苦码出来的字,这在业内引起了极大反响,负面的那种。
陈芳菲孤立无援地被一群和唐小四同样出身的网络写手围攻的时候,他终于明白了,为什么别人总说‘仗义每多屠狗辈,负心多是读书人’。
朋友、同学、老师,没有一个站出来为自己说话。舆论喜闻乐见,一个所谓的文化人竟是沽名钓誉的人渣,而淳朴的农民兄弟才是那个能凭借努力创造奇迹的‘神’!
整整一个星期,外出去早市买菜的母亲,去单位上班的父亲,都因他抄袭的事被牵连。‘老鼠过街人人喊打’,‘上梁不正下梁歪’的议论声不绝于耳。而之前跟他称兄道弟的好哥们儿们因为“抄袭狗”的名号,迅速跟他划清界限,好像他们早看出他没有什么创作天赋,出名全靠抄袭一样。
“……所以就是这样了,我父母压力太大,也不再出去工作。我投了很多简历,最后,只有现在的公司聘用了我……”
陈芳菲也不知道,他为什么会将过往对张三五和盘托出,或许是因为刚才孤单站在人群里的身影,或许是因为他是唯一一个肯听自己口中真相的人。
陈芳菲顺着回忆讲完,两人都陷入了沉默。
张三五翻了翻包,又拿出两听啤酒来,递给陈芳菲一听,静静地坐在那里喝自己的,不说话。
冰凉的啤酒入喉,陈芳菲忽然有种释然感,他憋了这么多年的话,像是忽然找到了一个宣泄口。一旦说出来,好像也没有自己想象的那么难以启齿。
“陈老师,能问下,你为什么叫陈芳菲吗?这应该……不是你本名吧?”
张三五喝完了一罐酒,开口第一句让陈芳菲有些意想不到。兴许是酒精的作用,陈芳菲竟然没有不耐烦,稍作停顿便答道:
“芳菲歇,故园目断伤心切。芳菲是我的笔名,就是为了不让自己忘记,我曾经也是个作家。”
“向子諲的《秦楼月》。陈老师,你有点悲观啊。你为什么不觉得‘芳菲歇去何须恨,夏木阴阴正可人’呢?本事长在自己身上,别人抢不走。我相信你,等你再出了大作,我愿意当你第一个读者。”
张三五难得正经,拍了拍陈芳菲的肩膀。远处传来程野的招呼声,张三五耸耸肩,撑着树蹦远了。剩陈芳菲一人,盯着地上张三五扔下的啤酒罐,喃喃自语:
“秦观《三月晦日偶题》……难道我看走眼了?张三五,你到底是什么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