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甫的祖父杜审言,少时和李峤、崔融、苏味道合称“文章四友”,晚年和沈佺期、宋之问相唱和。都主攻律诗,尤以杜工。这个人就很狂,狂到以为普天之下无人能出其右。临死,别的诗人来看他,他叹口气说:“我压了诸公一辈子,我死之后,你们可以扬眉吐气了。”事实上,他谁也没有压制住,充其量只是洋洋大观的文人天空里的一颗小星星。倒是他的孙子杜甫,光耀千古,诗压百代。杜审言的毛病就在过于妄自尊大,所以被人笑话。
可是妄自菲薄同样也是掂不清自己的斤两。
前几天去开家长会,我的女儿正读高一,班里面家长和孩子们济济一堂。女儿的班主任十分干练、敬业,且是我的老同事,把孩子交给她,自然是十分的放心。班主任老师非常详尽地向家长介绍了学校、班级、各位同学的情况,事无巨细,周到尽心。最后,还用PPT给家长和学生们放了几段格言,勉励孩子们多读书,珍惜光阴。别的格言都很好,有一条,让人心里有些异样:
“虽然我们对于世界很渺小,但是,我却是父母最大的骄傲。”
显然,撰写这句格言的人,就是犯了妄自菲薄的毛病。
不记得从哪里看到一句话:“任何一个人的死亡,都是整个世界的死亡。”的确。每个人生活在这个世界上,都有自己独有的面貌、个性、脾气、性格、情感、思想,有自己独有的亲人,有用自己的眼睛看出去的独特的世界,当他闭上眼睛,整个世界就随着他一起沉入黑暗。而即使是一个所谓的微不足道的人的死亡,也会给他的朋友、父母、亲人、爱人、友人,带来无尽的孤独和伤痛。
本地报纸上登载过这样一则新闻:一个无家的流浪汉,没有朋友,没有亲人,每天把自己要来的一点饭,分出一半给流浪的猫狗。当他被一辆疾驶而过的汽车撞飞,停止呼吸,被人抬走之后,那些毛色凌乱肮脏的猫猫狗狗,还长久地在他出事的地方徘徊,哀鸣……所以,没有谁真的是微尘。
诸葛亮在《前出师表》里,率军出征,临出发前,对蜀汉后主刘禅谆谆告诫,并没有告诫他不要妄自尊大,而是告诉他:“不宜妄自菲薄,引喻失义,以塞忠谏之路也。”他在告诉刘禅,不要觉得自己所做的一切事都无足轻重,因而就胡作乱为,你一身牵系整个蜀国的安危。
而对我们每个人来说,也同样如此,不要觉得自己所做的一切事都无足轻重,或者自己这个人本就无足轻重,于是就无为或者胡为。你一身不但牵系着你一个人的安危,还牵系着一个家庭的安危,一个集体的安危,一个国家的安危,整个世界的安危……
那么,这句格言的内在含义引发的副作用就很明显了:它会引人自觉渺小,从而或者觉得自己既然渺小,那就干什么都没用,就不如什么也不用干;或者觉得自己既然渺小,那就干什么也对这个世界产生不了危害,于是就胡作乱为。无论哪一种情况,都十分有害。别说是对孩子们,即使是对生活阅历丰厚的成年人,它也无异于一枚尖针,对着鼓起勇气要对生活的高峰发起冲锋的勇士们来一针,“噗”的一声,戳破我们幻想的气球,也漏光我们的勇气和激情,让我们重新皱皱巴巴,缩成一团,像无用的破毡--我的朋友少年时未必没有进入“妄自菲薄”的思想误区,成年后,也未必不是受着这种“妄自菲薄”的祸水浸淫。
人生最高境界不是你挣多少身家,取得的成就又有多大,而是你是否活得舒展大方,自信发光。所以,面对这种看似很有道理,实则“包藏祸心”的言论,一定要睁大眼睛。我们做人固然不宜尊大成狂,可是也千万不要跳进“妄自菲薄”的陷阱,当那种外披谦虚外衣,内裹菲薄内核的可怜虫。
先搬山,后摘花
大约二十年前,我在一所乡下中学教书。
有两个学生给我印象很深刻。
一个男生。黑瘦的瓦刀脸,小平头,不爱说话,看起来笨笨的。别的男孩子都像一团风,被生命力鼓荡得一会儿呼啸到这儿,一会儿呼啸到那儿,就他,走在路上,蚂蚁都不会碾碎一只。不是说慢,而是说走路都能细致出花儿来。一根柳树枝儿挡在他的眼前,换别人早一把掀得远远的,他不,轻轻拈起来,放到身后,一片柳叶、一茎柳毛都不会伤到--我初见这副景象,都看呆了,当即决定把副班长的位置交给他坐。一个班的副班长,往大了说,其实就是一个国家总理的角色,事无巨细,都要求两个字:妥帖。这孩子别的本事我不敢说,这点绝对错不了。
事实证明,他也确实干得有声有色,因为他永远都是把工作战战兢兢地捧在手心里的,就像捧着枚脆薄的鸟蛋似的,生怕用劲儿大了,磕了,用劲儿错了,摔了。
一个女生。长圆的一张白面,细长的丹凤眼,长得很是漂亮。人缘也好,好像一块温暖的鸡蛋饼,谁见了都觉得是好的,香的,可口的。所以她总是很忙碌,今天和这几个人一起做作业,明天和那几个人一起跳皮筋,甚至还有为她“争风吃醋”的。
她平时没见多用功,课业居然也不错,这就是天资的原因了。就有一点,干什么事吊儿郎当的,总能找到一百条借口往后拖。
有一次,我给两个人同时布置任务:每个人给我交两篇作文,一篇写人的,一篇写景的,我要拿去代表学校参加省级学生作文竞赛。结果男生的作文很准时地交上来,用那种白报本,在页面上按五分之三和五分之二的分界画了一道竖线,左边是他的作文,右边是空白,随时备我批注。很干净,很漂亮。
而最后时限都过去两天了,女生才把作文交到我手上,是那种潦潦草草的急就章,上顶天下立地,跟下斜雨似的,别说我批改了,遍纸泥泞,连下脚的地方都没有。我的脸黑了:这几天干嘛了?她就红了脸笑:她们找我玩……我无力地挥挥手,打发她走。人生一世,长长的几十年,人际关系像既长且乱的海藻,准有把你拖缠得拔不出腿,脱不开身的一天,你的生命中,有多少天够这么挥霍的?
十五年后。今天。
一群学生来看我,那个男生也来了,他已经是一所市重点学校年轻有为的副校长,沉稳细致的作风一直没变,只是风度俨然,男人味像好檀香,被岁月一丝一缕都蒸出来了。女生没来,她本是一所名不见经传的普通学校的普通老师,而且刚刚被“踢”到一所更边远的学校去,正忙着搬家呢。我问:“以她的灵性,教学成绩不会差呀,怎至于到这地步呢?”同学们说:“哪儿呀。她整天晃晃悠悠的,也不正儿八经地干工作,连着三年学生成绩都是年纪倒数第一的。”
我没话说了。
“晃晃悠悠”,真精确。
通常,我们都不大看得起那种那种生活态度过于郑重其事的人,觉得他们笨,捧枚蛋像捧座山,透着一股子憨蠢;最羡慕那种做人做事潇潇洒洒的,好比白衣胜雪的浪子游侠笑傲江湖,浪漫、诗意。可是,所谓的潇潇洒洒,放在现实生活中,可不就是“晃晃悠悠”,凡事都不放在心上,凡事都觉得稳握胜券,就是一座山,也可以用一根小尾指轻轻勾起,抡出八丈远……
哪有那么便宜的事。
人的力气是随练随长的,假如一直举轻若重,到最后说不定真能举起一座昆仑;若是一直举重若轻,到最后,恐怕举一根鹅毛都得使出吃奶的力气。这既是不同人的两种不同态度,前一种人赢定了,后一种人必死无疑;又是同一个人的两个阶段:只有第一个阶段举轻若重,才轮得到第二个阶段谈笑间对手帆坠橹折;若是这两个阶段倒过来,“晃晃悠悠”、举重若轻的坏习惯则如泥草木屑,越积越厚,变成石头,砸肿自己的脚面。
生命促迫,不可回头,举重若轻者,搬山如摘花;举轻若重者,摘花如搬山。年轻的朋友,无论课业还是做事,都请千万要存一颗郑重的心,先学会用搬山的手势,摘取眼前的花朵。
我没有草原,但我有过一匹马
这是一个作家的文章题目。文章内容没读过,我只见过这个人。
一个盲人。
河北省第一届散文大赛,他获一等奖,就是凭的这篇文章。一个七尺高的汉子,被搀扶着,摸摸索索上台发言,大家都看得见,就他看不见。患疾失明时,大学毕业还不到一年,如今看样貌已经四十岁。本来觉得自己三十岁失声够惨,和他一比,我觉得可以跳一段新疆舞表达被命运眷顾的幸运。
他在台上讲挣脱与突围,讲命运与苦难。这个我明白,每个人的生命都有禁制:疾患是禁制,病苦是禁制,工作是禁制,家庭是禁制,连爱情都是禁制。史铁生对一群盲童说,残疾无非是一种局限。“你们想看而不能看。我呢,想走却不能走。那么健全人呢,他们想飞但不能飞。”
一个朋友如今正处于要命的两难阶段,想换工作,又舍不得现有的待遇;不换工作,又忍受不了缓慢、沉闷的气氛。他很憔悴。他急需突围。
每个人都急需突围。
读一篇小说,一个年轻人自幼失明,隐居山谷,一日突逢变故,被迫出山,以一个目盲之人的尴尬,面对种种大千世界。他的师父亡故之前,对他反复叮嘱,说你不要出山,一定不要出山,山外的世界太纷乱。可是他毕竟出了山,见识了情天恨海,见识了肝胆相照,见识了国仇家恨,到最后,竟然又由于偶然机缘,见识了大千世界--他复明了。原来天是这样的,地是这样的,花、草、树、鸟、沙是这样的,爱人,原来你是这样的。
那一刻,他的心里鼓涨的,是对生命的满满的爱,与感恩。
而那一刻后,他却被告知,他的目疾原本不过小事一桩,他的师父不知出于什么原因不肯替他根治。他先是怔住,后来明白,师父想让他目盲隐居,躲开世间一切。就像黛玉自幼多病,和尚化她出家,父母自然不肯,和尚便叮嘱不可让她见外人,不可听见哭声,方可平安了此一生。可她毕竟仍是见了宝玉,仍是一生悲啼,于是青春夭逝,花落萎地。
可是,若是让她选,她选哪一个?
若是让你选,你又怎么选?
小说里这个青年,即面临同样的选择:是选择复明,然后游走世间,百愁千恨俱尝遍,还是仍旧保持失明,回到山谷,过平平淡淡的一天天?如果他选复明,还得要经过万针攒身的疼痛试炼。可是他却仍旧选择把身上扎满针,像个刺猬,在疼痛苦楚中,迎接太阳喷薄而出的黎明。
你看,挣脱的不是禁制,是命运;突围的不是命运,是自身。
而这篇文章的作者,却是连这样的选择也不能有。他被妻子扶着,走在参观酒厂的路上,别人看得见的路,他看不见;别人看得见的水,他看不见;别人看得见的菜色丰盛,他看不见;别人看得见的笔走游龙,他看不见;别人看得见的酒罐、酒缸、酒坛、酒瓮,他看不见。
可是他却说:我在我的生命中,发现了我的真理,这个真理只有一个字:爱。周围许许多多的人,眼目明亮,人声喧嚷,歌笑鼎沸,透过面皮可以看得见许多叫嚣的欲念,却独独于这个失去光影世界的人那里,我听到了这个字,纯净如水晶。
爱世界,爱他人,爱自己,爱命运。他凭借目盲,竟然超越心灵的最大局限。
那么,假如说,局限是自己给自己设置的呢?
假如你这样想:也许你的身体赞同完整,赞同健全,你的心智赞同完美,但是,你的心灵却渴望能够在一种不完整、不健全、不完美的境地中体验一下自己究竟会有多强大,能够走多远,于是,你的灵魂导演了这样一出出的好戏,囚禁你的身体,试炼你的心智,从而逼迫你的潜能,引导你走向最后的真理--我们不是命运的被动承受者,而是命运的创造者。我们创造了不完美,来证明我们的完美。假如这样想,你会不会好受些?
那么,每个面对苦难,陷身局限的人,都是勇敢的人,都有狮子的勇气。即使没有草原,也有自己的马,鞍辔加身,长声嘶鸣,骑上它,闯天涯,天涯尽头开满花,每个花心里都端坐着一尊佛。
这位作家说他请过许多的书法家,为他写过相同内容的八个字:目中无人,心中有佛。佛是什么?佛,就是世间最大、最明亮、最包容、最无私无欲、无怨无悔的爱啊。
桂花的芬芳
她笑容开朗,心态阳光,看着她,没有人知道她是一个绝症病人。她的病很特殊,学名叫做“三好氏远端肌肉无力症”。我先是从王朔的小说里知道有这种病的,男主角得了这种病,刚开始只是一两束肌肉群不听指挥,后来会衍进到全身所有肌肉群都不听指挥,意识清醒,全身瘫痪,连眨下眼皮都不可能,就那样迎接死亡。
真惨。
更惨的是,全球病例只有40人,她是其中一位。她姐姐是一位。弟弟是一位。一门三绝症。
小时候,她动不动就跌倒,别的孩子一下子就能爬起来,她却只能把全身重量都压在手臂和膝盖上,爬到路边或墙边,然后慢慢想办法让自己沿着高处立起来,痛啊。
19岁那年,她、姐姐和弟弟同时发病,医生叮嘱三姐弟:“赶紧做自己想做的事”,分明是下了绝症死亡判决书。姐姐崩溃大哭,想去死,她却想着怎么才能够有尊严地活下来。她说服姐姐:“你连死都不怕了,为什么还会害怕活着?”既然妈妈带着姐弟仨奔波求医是无效的,她又跟妈妈说:“人生有比看医生更重要的事情。”于是妈妈也被她说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