商家铺户遍地开花。花柳繁华地,温柔宝贵乡,肉铺多,饭铺也多。有钱的去遇仙店,银瓶酒七十二文一角,羊羔酒八十一文一角,那是相当的贵。平头百姓吃不起,干脆打道包子店--专卖灌浆馒头、薄皮春茧包子、虾肉包子、鱼兜杂合粉、灌熬棒骨之类,花上三五十文,也能吃饱。更有小孩子穿白布衫,戴青布头巾,挟个大白磁的菜缸子,吆喝卖自腌的辣菜,一份不过十五钱,便宜得很呢。
吃过简单的午饭,天尚早,闲逛无趣,一头钻进杂技场,看熊翻跟斗,乌鸦下棋,蜡嘴鸟衔旗跳舞,拜跪起立。最奇怪是蛤蟆说法:在席中放置一个小木墩,蛤蟆九个,最大的一个两脚拉胯地坐在上面,八个小的左右两边相对成列,大蛤蟆叫一声,众蛤蟆也跟着叫一声:大的连叫数声,小的也一样。接着小的一一来到大的跟前,点头作声,如作敬礼状,唯唯而退。
街上忙人多,闲汉也多,专会设美人局、仙人跳;也不可贪便宜买小,有一种人专会以假换真,明明拿给你看的是好绸缎衣裳,及至你买到手里,打开来看,却成了纸做的。随身的盛钱囊袋更要仔细,还有身上的金玉佩饰、耳环钗镯,也都须防“觅贴儿”贴身行偷。最可怕的是地痞流氓当街称恶,动辄大拳头招呼,安善良民惹他不起,只好躲着--话说回来,哪朝哪代没有这样的人呢?
倘生在那个朝代,我也仍是个女人,虽说李清照拔了头筹,风头健过男人,不过大多数女子理家政,事翁姑,并不善烂然文章,所以就算我不知道欧阳修的德政,苏东坡的牵鹰放狗、锦帽貂裘,也不是什么了不得的大罪过。至于王安石善写散文,柳永奉旨填词,干我何事?再怎样的杨柳岸晓风残月,小女子想的也是炊米柴薪。偶有闲暇,到汴梁城转上一遭,卖卖眼睛,已是莫大之快。
看张择端的《清明上河图》,一寸寸都有意思。是这么繁华的世界,这么盛大的朝代,这么漂亮的一层皮,包裹着这么优雅颓靡的馅子,这种气息如同贵妃手上金扇,叫人沉迷,不由我心生觊觎,飞身入画,也做一回清明上河人。
百花深处
董桥属文,引一位女士的信,说她曾住过的东总布胡同棔柿楼里的花讯:“偶尔有点儿不冷不热的雨,庭院里花事便繁:玉簪、茉莉、蜀葵、美人蕉,白白红红,烂漫一片。半庭荒草,得雨之后,高与人齐。草长花艳,也是一番景致,不知足下此刻可有赏花心情?若得高轩过我,当可把酒药栏,一叙契阔。”
引人怀旧。
小时我家住乡村,民生凋敝,高房大屋少,里弄小巷多。以村中央一口甜水井为中心,往外布射着条条小胡同。
天蒙蒙亮,我爹便用一根颤悠悠的枣木扁担,挑两只铁皮桶,扑踏扑踏,步出胡同,胡同口的大槐树衬着天光,是一团阴阴的影。青石砌起的井台被多少代乡民的鞋底磨得锃亮,旁竖木辘轳,辘轳上一圈一圈缠粗麻绳,绳端铁钩,我爹把它钩住铁桶提系儿往下一悠,再单手拧着辘轳把往下倒,吱呀,吱呀。桶落水面,咚然一声,接着听见咕嘟咕嘟桶喝水的声音。待它喝饱,再双手慢悠悠往上摇,吱呀,吱呀。老槐树上掉下一粒两粒青白的槐花。
我爹挑水前行,身后水迹弯弯曲曲--胡同不直,乡民把土坯房随性而建,东凸一块西凹一块,搞得胡同也东扭一下西扭一下。乡民聚族,当时整一个胡同都是“闫”姓。把住胡同东口的是大爷家,大爷的岁数倒是不大,辈份大,喜抽亲手卷的叶子烟。五十余岁即去世,在他去世前一年,大儿子跑到乡里办事,办完事蹲在路旁的石碌碡上抽烟,一辆大卡车卷他进车底,收拾残骸不成人形。大爷一夜老十年。我对他家最鲜明的印象是猪圈,因大爷喜欢蹲在圈沿抽烟,猪对着他哼哼。我背着花格布书包,天天上学放学都看见。
把住胡同西口的是大娘家,大娘是个寡妇,独力拉扯大了二女一男。大女儿初嫁到外地,珠光宝气,手里攥着花一万多块买的大哥大,好似板砖。数年后早逝。二女儿漂亮,嫁了人后包了金牙,喜吃生炸的饺子,打公骂婆,颇凶悍。儿子天生瘸腿,如今五十岁,动不动问他的老娘:“光吃饭不干活,你咋还不死?”我在路上见过他,惟一的儿子不知何事正蹲监狱,满脸胡子拉碴。
再进去路东是牲口圈,几间畜栏,无朝无暮地散发着马粪气。路西便是我家,碎砖的墙,土夯的院,院根有阴阴的绿苔。小方格的木窗,一个格里贴一张窗花,兰花,抱绣球的猫,小老鼠上灯台。日晒雨淋,是旧旧的黄红。正屋三间,灶屋一间,秋忙时节,大人顾不上我,我就在灶屋的柴禾上睡觉。夜晚大人酣眠,我大睁着眼睛,看窗外的大树在窗纸上画出簌簌的活的影,胆战心惊。
胡同是把勺,我们这三家算是勺柄,再往里勺头部分也生活着三户人家。
一户是我的亲叔叔,他家门外有个巨大的青石碾盘,碾盘上有碌碡,碾谷碾麦。七八岁那年,大冬天耍顽皮,我跑到他家的房顶上,两腿耷在房沿,鞋带开了,低头系鞋带,啪!整个人正正地拍在碾盘上,像贴烧饼。躺了半天,才喘匀一口气,爬起来跌跌撞撞找我娘:“娘,娘,我从房上摔下来了!”我娘立马抱我找郎中,老郎中看了看,说没事没事,让孩子躺下缓缓。现在想想,人小骨嫩,且穿着厚棉袄,又避开了大石磙,真幸运。
一户是我的堂伯。我对他家的猪圈也是大有印象,他家猪圈是空的,不知道谁扔了一个丝瓜,我奶奶哄我爬下去,拾上来,剁剁当了包子馅。
另一户也是堂伯,他家有个很凶的奶奶,小脚像锥子,下雨走在泥地的院里,一走一个深深小小的坑。有一次好玩叫了一声她的名字,她领着一大家子打上门,要跟我这个五六岁的娃娃算帐,说老人的名讳是你这个小狗蚤叫得的吗?
胡同里活的人个顶个烟气腾腾,偏偏胡同里的墙根下,家家内墙四围,土做的庭院边上,栽种着种种的洋姜花、大丽花、指甲花、玉簪花、茉莉花、桃花、杏花、梨花、李花。春暖时节,花事繁盛,给整个胡同都罩上一层百丈红尘撕不破的静。
现在老年人一个两个三个地作了古,青石碾盘莫知所踪,甜水井莫知所踪,陈旧的、雕着花的、不知道哪年哪辈传下来的八仙桌椅莫知所踪,画着猫瓶(一只猫守着一瓶花)的躺柜莫知所踪,提梁的茶壶、手织的棉布、我自己亲手绣的金鱼戏莲的手帕,都已经莫知所踪。那些鲜鲜的,不名贵的,热闹却又超出世尘的花,也莫知所踪。
整条闫姓胡同已经不在,张姓胡同、赵姓胡同、李姓胡同……都已不在。整个村庄搞规划,横三刀竖三刀,刀刀砍得胡同老,且又处处在在盖高楼,这时候读汪曾祺的《胡同文化》:“有名的胡同三千六,没名的胡同数不清……”就不知道该哭还是该笑。
无数乡村的无数胡同,在世亦无名目,消亡更无名目可资留念,怅望低徊也只属于我这样的中年人,年轻人对于胡同,实实的无印象,连带亦无感情。
“撑着油纸伞,独自彷徨在悠长、悠长又寂寥的雨巷,我希望逢着一个丁香一样地结着愁怨的姑娘”,诗名“雨巷”,其实也不过就是想在长长的、下着雨的胡同里逢着一位诗意的姑娘。如今胡同不在,没有槐叶和丁香的芬芳,也看不见撑着油纸伞的结着愁怨的姑娘。这样的诗亦不会再有,文亦不会如春草,更行更远还生。
老巷不在,旧宅不在,花叶不在,天边斜阳和连天的衰草亦不在,改变的不独是人的心态,亦是中国文学的生态。
有句英文这样说:“Nowsleepsthecrimsonpetal,nowthewhite”,意即“绯红的花瓣和雪白的花瓣如今都睡着了”。董桥又写过一篇《胡同的名字叫百花深处》,文章未见多么风致,篇名却无限婉约。百花凋敝,胡同也湮灭进浩浩光阴,就像花瓣入了睡梦。
青花瓷瓶绣花针
一室俱静。
翻一本杂志。
听音乐。
第一次听《青花瓷》,“素胚勾勒出青花笔锋浓转淡,瓶身描绘的牡丹一如你初妆”,只觉得艳。素素的,像淡白的衫子上画一枝缀着红苞的梅,那种“淡极始知花更艳”的艳。
歌者再唱,底下一句一句,“天青色等雨,而我在等你”,“如传世的青花瓷自顾自美丽”,都是可以预想见的情思宛转;一直到“你隐藏在窑烧里千年的秘密,极细腻犹如绣花针落地”,一下张开眼睛,瞳孔尖缩似针,深处仿似看见一景,镜头摇近,特写,频速调慢,一枚细细的绣花针坠于地面,如落入时光,发出极微小的锵然一声,叮--余韵袅袅,涟漪阵阵,滔然心惊如浪。
就好比当初听《东风破》,每一到“谁在用琵琶弹奏一曲东风破”,“琵琶”和“东风破”竟是如此完美的贴合,好比一个好女子半背转了身,一手将水袖搭肩,另一手将水袖拖了地,千言万语装满腹,却是一个字也不肯诉,一颤一颤,如蜻蜓撼动袅袅的花枝,摇动人的心尖。
青花瓷、琵琶曲,传达的不是现世匆忙、斤两计较的爱意,而是绵远幽长的年代的脉脉凝思,那是时光如绸,绣花针在上面一丝一线绣出的牡丹花和回文诗。
时光又是那一只大大的青花瓷瓶,任由它芭蕉夜雨,霜冷长河,笔锋浓转淡,于它瓶身绘牡丹。
手里的杂志上满满的图片,埃及巨大的孟菲斯墓地,还有金字塔。古代的法老啊,端正笔直,端坐在山崖底下,两手规规矩矩放在膝盖,目光平视,不知道是什么引发他的千古沉思--而你那个狮身人面像又到底是个什么意思?
还有阿富汗的巴米扬大佛,差点被炮火轰成渣,那么高,那么大。你明明大有威能,为什么不肯保佑自己躲过这场劫?
还有以色列的圣城耶路撒冷,犹太人的圣城、基督徒的圣城、伊斯兰教的圣城,惟有它在人间惟一享此殊荣。我却看得见陈旧的旧城和那堵被以色列人的眼泪浸泡的哭墙,看不见它的荣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