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尧卿因自己女儿出色,便不肯轻易许人,现在既看上卓兰,遂一心想要成就这桩姻缘。只是自来没有女家上赶着男家求亲的,梅尧卿也不肯自失身份,便隔三岔五去探视卓鹤年,言谈话语之中微露口风,暗示卓家托媒提亲。
转眼间寒露已过,云山却没一点消息,卓兰心知时间越长,便意味着事情越不顺利,再看父亲病况一日重过一日,心中沉痛无比却又无计可施,只能尽量多陪在身边。而事到如今,再不愿意,他也不得不考虑父亲身后之事。因此,每日料理完公事回来,便只在父亲膝下承欢,晚间待他睡了,方与府中大总管卓忠、卓忠的女儿明珠商量一应事务。
这日晌午,卓兰从榷场回府,刚要进府门,却见不远处一骑马绝尘而来,正是追风,心中不禁狂跳,便立在门口等候。眨眼间,人、马已至跟前,云山滚鞍下马,拜伏于地,连连磕头,“少爷,小人无能,有负少爷重托,小人…罪该..万死,少爷…”说到后来,声音哽咽,语不成句。
卓兰虽早料到云山这一去未必顺利,但当真亲耳听到,心头不禁还是一沉。见云山仍是磕头不已,便道:“你且起来。”云山爬起身来,卓兰见他额头血泥混合,满脸汗泪纵横,再看他身上衣衫破了多处,风尘仆仆,显是长途奔涉而来。遂道:“随我到书房说话。”
那追风与主人分别已久,今日回来,且是兴奋,不停将头颅向卓兰肩头、怀中磨蹭。卓兰此时没有心情理会它,只拍拍爱马的头,便吩咐明珠将追风牵回马厩,好生喂它。自己随即走进府门,往书房行去。
进了书房,云山扑通一声,跪在地上。卓兰忙道:“你起来说话。当日我吩咐你去找这个医仙,原是抱着万一的希望,你若如此自责,到是我当初派你差事的不对了。”
云山急忙道:“不,少爷,是小人无能,小人……”说着,又要哭出来。
“快起来吧,否则我就以为你是怪我了。”云山听了,不敢再跪,急忙站了起来,又伸袖子抹了把脸,擦得脸上汗水、泪水、血渍、泥渍混成一团。
卓兰温言道:“你一旁坐下,先喝杯水,喘口气儿,再细细地跟我详说。”
“小人…...”云山嗫嚅欲语,但见卓兰目光温和却不容违拗,只得在下首椅上斜签着身子坐了。说道:“小人到了汴梁,四处打听,终于查得那医仙在城里开了一家药铺,叫济世堂,药铺掌柜说他长住金陵,难得来铺里一次,小人求了那掌柜好几天,那掌柜答应跟他联系,可是……可是,没几天,金陵那边回信,说他往洞庭那边行医去了,不定什么时候回来。小人急得没有办法,又不敢太晚回来,只好把少爷那封书信留在济世堂,央求那掌柜转给他。”说到此,云山站起来道:“少爷,都怪小人无能,没办好这趟差事,请少爷责罚。”
“这么短的时间你竟能访出他的踪迹,差事办得很好了。”卓兰心中五味杂陈,长叹一声,“只能怪上天无眼,让他在这个时候去别处行医。”心想难道这就是天意吗?一时间心乱如麻,见云山神情揣揣,一脸的愧疚不安,遂温言抚慰,“你先下去歇歇吧,这一个多月辛苦你了,回头我再找你。”
待云山退下,卓兰调整了一下心绪,进到上房问安。卓鹤年令他坐在床边椅上,说道:“你梅家伯父……今日又来探望我……我听他话中意思,颇想……将他女儿嫁你,我说……等你来家再商量。你想想……怎样回复他。”
“梅伯父怎样跟您说的?”
“他却也……没有明说,只说……我现今这样,家中……里里外外……事无大小,都你……一人操劳,太过……辛苦了,你若……娶了妻……中馈有人,也可……为你分劳。又……提及他的……女儿,才貌……也有些,尚未……婚配。这……言下之意…….岂不就是……要我去提亲?我……怕他挑明……此事,就说……尊意尽知,等……与你商量……再定。”说话中间,喘息了数次。
卓兰急忙轻拍父亲胸口,待他喘息稍定,服侍着喝了参汤,方又坐回椅中,沉吟半晌道:“梅伯父既有了这个意思,以他平素为人,必要遂了他心愿方可,事到如今,也没有别的办法,我只有改妆相见,告诉他实情了。幸而他没有明说,否则真就不好收场。”心想若梅尧卿把这层意思挑明,却发现自己其实是女儿身,不恼羞成怒才怪。
“可是……你这女儿身……的事实……一旦……泄漏出去,只怕……”卓鹤年话未说完,担忧之意却显露无遗。
卓兰又何尝没想到此节,也知自己一旦换了女装,必有不少麻烦,别的不说,单那辽国的牙人张仰必会来纠缠不休。只是,如今情势,却顾不得许多了。
“爹爹放心,女儿自有安排。”卓兰服侍父亲躺好,又道:“梅伯父见我是女孩儿,自然要打消结亲的念头,此事从始至终不曾挑明,也不伤他的面子,而且,我正好借此机会不再料理雄州的税务,梅伯父此番必会同意,我便可多陪陪爹爹了。”见父亲又要说话,卓兰忙道:“除非爹爹有更好的主意拒绝梅伯父,而又不得罪他。”
卓鹤年沉吟半晌,苦笑着摇摇头,“随你……去做吧,我……也没有……更好的法子,只是……以后……有什么麻烦,你……不可瞒我。否则,我……宁可得罪……梅知州。”
“是,女儿遵命。”见爹爹再无意见,卓兰遂唤进明珠,吩咐道,“你请忠伯拿爹爹的贴子去知州府,说爹爹今晚备了小宴,请梅伯父得闲过府一叙。”明珠领命忙下去传话。
卓兰便陪父亲用了饭,又坐了一会儿,唤了丫头小蘋进来服侍,方携明珠回到自己房中,那消片刻,梳妆已毕。
她一面挑拣衣服,一面吩咐明珠,“一会儿你派人去传牙行的司马宴、场中管铺的江海过来,待梅伯父告辞以后,再传齐府中所有的总管、丫头仆佣,都到前头敞厅去,我有话吩咐。还有,别忘了取出所有人的卖身契给我。”
“小姐……”明珠刚要说话,却被卓兰摇手阻住,续道:“府中除了你父女,再没有人知道我是女儿身。可是,我既换了女装与梅伯父相见,这事便再也不是秘密,总归是瞒不住的。与其让仆人们背地里议论,疑疑惑惑的,不如干脆明白告诉他们,愿走愿留,随他们的便吧。只是,梅大人在我府上做客这会儿功夫,都得给我各安其位,谁错了一点儿,可没他的好果子吃。”
“明珠明白了,等下我就传下话去。”明珠忙应道,又问:“一会儿司马宴和江海回来,小姐可要先见见他们?”
“不必了,等会儿梅伯父过来,我抽不出空,你安排他们用了饭,在书房候着吧。”
“是。”明珠服侍着她换了衣裙,匆忙下去行事。卓兰也不敢耽搁,急忙回转上房,安排诸般事体。
※ ※ ※
掌灯时分,梅尧卿来到卓府,先至卓鹤年房中叙了寒温,看卓兰不在眼前,遂问:“贤侄不在府中么?”
“在,他正……看着摆桌呢。”
说话间,只听得门外脚步声纷踏,一干仆佣已在外间摆好了桌椅。明珠进来,打起了门帘。
梅尧卿只见一个少女盈盈走进,淡红色软缎衣裙,胸佩紫玉如意,头上云鬟低挽,只插着一对儿珠花,别无粉饰,国色天然,不是卓兰又是哪个。
“你……你……”饶是梅尧卿为官多年,见多识广,一见之下也惊得张口结舌,说不出话来,身子也不禁早从椅中站起。
那少女浅浅一笑,挥手令明珠退下,上前行礼,“侄女兰心拜见伯父大人。”
“你不是……你是……”最初的震惊过后,梅尧卿不禁气急,回身问卓鹤年,“鹤年老弟,这……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心想明明是自己看好的东床之选,谁知道眨眼间竟变成一个妙龄少女,令他恼在心里,却有苦说不出,不禁暗地里咬牙。
“梅兄,小弟……决非……刻意隐瞒,请……听我解释。”卓鹤年挣扎着要起身,兰心急忙上前扶住父亲,道:“爹爹,您身子不便,还是不要起来吧,梅伯父又不是外人,不会见怪的。”
梅尧卿气恼之余,却也不得不说,“是啊,鹤年老弟,你不要起身,大家都坐着说话吧。”随即,自己也坐回椅中。心道,卓鹤年啊卓鹤年,你要拿不出一个好的解释来,老夫绝不轻饶你父女!
兰心心底暗笑,面上却不露声色,又在父亲身后加放了一个软枕,好让父亲半躺半坐的更舒服一些,自己侍立在床侧。
卓鹤年直视着梅尧卿,目光诚挚坦荡,断断续续说道:“梅兄,内子不幸……早年身亡,小弟……无心再娶,房中又没有……其他的侍妾,小女兰心,小弟……爱逾性命,不放心……她独个儿在家……无人照管,便……带着她……各地赴任。可……女孩儿家……四处奔波……终是不便,小弟……只得让她……穿了男装,扮做……男儿行走,十来年……一直如此。”
梅尧卿听罢,心中气恼已消了大半,但一想到自己曾露口风要招她为婿,她父女今日此举未必不是因此,便觉得面上难看,赌气问道:“你既说她一直女扮男装,那为什么她今儿要换回女装?”
兰心一旁笑道:“伯父,侄女若不换装,伯父岂肯同意侄女不再代为料理州中的税务?”
一句话说得梅尧卿哑口无言,想自己当时本承诺她只再料理一个月,现在,已将近两个月了,自己只装忘记,不再提起此事,原是自己做差了。如今,这兰心回复女装,自是不能再办理州中税务了,自己只能接过来,可却又上哪儿再找这么个妥帖人来帮忙呢,想到此处,心中好不扼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