雄州知州梅尧卿坐在紫檀木的八仙椅上,他刚刚探望过本州税监卓鹤年,没有回府,却在卓府会客的敞厅等着见一个人——卓鹤年的独子卓兰。
两年前卓鹤年因病数次上表请辞,奈何朝廷器重他品行正直,文武双全,又一时间找不出合适的人来替换他,是以屡次慰抚,遣医问药,却一直不肯放他告老,而卓鹤年饶是病重,雄州税务却并未荒废,一应公事处理得井井有条。朝廷上下,无不惊奇。正好今年他梅尧卿霸州知州任满,回京师述职,朝廷遂派他继任雄州知州同时摄雄州税务。
一路行来,关于卓家的传闻听了不少,无不是卓鹤年病后,卓府内外事务包括卓鹤年的公务都由他的儿子卓兰料理。梅尧卿只是一哂,并不相信,想那卓兰能有多大年纪,如何能游刃有余的处理那些公务,必是卓鹤年身边另有得力的幕僚干将,卓兰不过是担个虚名罢了。
今儿一大早,雄州各级官员(卓鹤年自是不在其列)从十里长亭把他接至州衙,说起卓鹤年,一众官员惋惜的同时,又无不艳羡他生了一个好儿子,相貌绝美不说,还学识过人,孝比大舜。这下,到令梅尧卿大为惊讶,因此,他安顿下来后,第一件事便是来至卓府。
卓鹤年他已看过,确是病入沉疴,早就不理事了,再看卓府上下,井然有序,一干仆等,各司本职,丝毫不乱,言谈话语之中,无不显示府中实际的当家人已是少爷卓兰了。至此,梅尧卿方有八九分信了。心中不禁好奇,这个卓兰究竟是怎样的人物竟能做到这样件件出色?又究竟是怎样的人品样貌竟能让人那般赞不绝口呢?
梅尧卿坐在椅中,端茶欲饮,只见定窑白瓷茶碗中茶汤清绿,用的却不是时下流行的团茶。碗中茶叶银白隐翠,卷曲如螺,细嫩的叶子上茸毛遍布。他饮了一口,只觉清香袭人,唇齿留芬,端是好茶。心中的好奇不禁又多几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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梅尧卿正在赏玩壁上书画——书画落款俱是卓兰,他欣赏之心更浓,这卓兰果然不愧书画双绝之称。忽听得门外脚步声响,门帘动处,走进一个人来。
他顿觉眼前一亮,只见这少年身着一袭鹅黄色长袍,五彩丝绦系着一枚三寸来长的紫玉如意佩在胸前,年未弱冠,容光绝世,皎皎如明月初升,翩翩似玉树临风。不禁心中赞叹:原来这世上果有如此倾国美貌的男子,如此看来,那潘安、卫玠之美到也不是古人夸张。
少年几步上前,深揖一礼道:“不知梅大人光临寒舍,卓兰有失远迎,请大人恕罪。”声音清越动人,神态不卑不亢。
“贤侄少礼,一旁坐下叙话吧。”梅尧卿抬手示意道,“老夫与令尊忝为同袍,痴长令尊二岁,贤侄不弃,呼我伯父即可。”
“如此,小侄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二人遂分宾主坐下,有丫头上来重新添了茶。
“贤侄,你这茶好生别致,不知产在何处?”梅尧卿忍不住好奇问道。
“伯父大人,此茶产自洞庭,犹以碧螺峰所出最佳,当地俗称‘吓煞人香’,小侄甚爱,因此家中自饮、待客皆用此茶,比之时下的团茶到好。伯父可还喝的惯?”
“确是好茶。”梅尧卿赞道,“就只是这名字不雅。”
“名儿确实不雅,所以小侄以地贯名,称之为碧螺。”
“好一个碧螺呀,真是好茶好名。”梅尧卿捻须微笑赞道。
“伯父大人过奖了。”卓兰忙谦道。
寒暄过后,待丫头出去,卓兰遂躬身问道:“伯父今日大驾光临,不知有何指教?”
“老夫今日前来,一来探视令尊,叙叙旧情,二来老夫要请贤侄解惑。”梅尧卿端起茶碗,轻呷一口,问道:“听说令尊染病期间,衙中公务一向是贤侄料理的?”
“伯父大人,家父自生病以来,数次上表请辞,朝廷一直不曾批准,而家父病体已势难处理公务,事出无奈,小侄也只得不揣冒昧,代替家父料理一二,然一应事务,小侄不敢擅专,必先请家父示下。”卓兰早料到梅尧卿有此一问,遂不慌不忙答道,“今日伯父不来,小侄也要去贵府拜见。一来家父病体沉重,实在不能再为朝廷尽忠,再者,小侄代父理事只是从权,时间长了总不妥当。还望伯父垂体下情,奏请朝廷准了家父的辞呈。”
好个玻璃心肝的琉璃人儿,一番话说得滴水不露。梅尧卿心中赞叹,面上却不露声色,只微微一笑,“老夫此来,原是带来了朝廷的恩典,准令尊告老还乡。”
听到这话,饶是卓兰平素沉稳冷静,也抑不住心情激动。却听梅尧卿续道:“可依老夫看来,令尊现在只宜静养,最忌远行啊。”
是啊,卓兰心底一沉,入秋以来,爹爹的病症又重了几分,偏偏朝廷批下了告老的奏章,若此时回汴梁,爹爹的身子定然承受不住。真是左右为难啊,他咬咬牙,心中做了决定。
“请伯父宽限几日,小侄这就遣人先在城里赁处宅子,收拾妥当后,我们就从衙里搬出去。明年开春再回汴梁。”
“贤侄多虑了,朝廷虽准了令尊告老,却并未派任新的税监,雄州的税务是由老夫代理。你不必张罗,且安心在衙里住着,不要扰了你爹养病。”
“如此,多谢伯父了。”卓兰大喜,急忙起身深施一礼。
“贤侄不必多礼,老夫还有事要贤侄出力呢。”
卓兰眼中困惑之色一闪而过,随即了然,却并不答言。
梅尧卿呵呵一笑,“老夫上任之初,事体繁多,雄州税务还要请贤侄再操劳些时日。”
“伯父说笑了,小侄才疏学浅,年幼无知,前因家父病重,小侄为替父分劳,只能出此下策,现在伯父到任,小侄岂敢再越俎代庖?伯父大人还是收回成命吧。”
“老夫是诚心请贤侄帮忙,贤侄放心,时间不会很长,至多一个月,老夫就亲自接过所有事务。”梅尧卿面上是慈爱欣赏之色,眼中满是诚恳之情。
话说至此,卓兰不好再推辞,略一沉吟道:“伯父如此厚爱,小侄只得领命。只是小侄才能平庸,若有什么闪失,伯父可要担待一二。”
“贤侄做事,老夫放心。说到此处,老夫到要问问,这两年来,雄州税收是边境各州之首,贤侄是怎么做到的?”梅尧卿颇为好奇。
“这个么…”卓兰微微一笑,心道我那法子现在可不能告诉你,嘴上只说“卓兰哪有什么办法,不过倚了家父的名头,胡乱做些事罢了。”
梅尧卿心中一震,这卓兰不笑时已是绝美,如今这一笑更是颠倒众生,倾国倾城,心道,卓鹤年有子如此,好不令人羡杀。想到此,心念一动。问道:“贤侄可曾应过科举?”
“不曾。”
“那贤侄可曾婚配?”
“也不曾。”
梅尧卿点头不语,心知他必是因为父亲身体不好,这些事通顾不上。沉吟了片刻,才道:“老夫这次回京师,听说京城出了一个名医,医术如仙,妙手回春,当真能起死回生。”见卓兰激动欲语,梅尧卿忙抬手制止,“此人人称医仙,行踪不定,真要找他,怕是大海捞针一般困难。”
“多谢伯父相告。”卓兰心情激荡不已,他深知爹爹病重,这两年命人四处延医请药,均不见效,心里焦躁却不敢在面上显露,现在,乍一听说有这么个医仙,便有如溺水之人抓到一根稻草一般,是决不会放过这一线生机的。
“这个医仙再行踪不定,我也要试着找一找。”
“你一片孝心,天可怜见,也应让你找到他。”梅尧卿唏嘘不已,又略坐了坐,遂起身告辞,“时候不早,老夫也该回府了。”
“小侄恭送伯父。”卓兰急忙起身,亲自送至府门外,看他上了轿,自己方回来。早有贴身使女明珠上来回事,他只问了父亲安好,便匆匆走向书房,一面令明珠去传云山来见。
他在书房写好书信,唤进云山,吩咐道:“听说近来京城出了一个医仙,你去探访一下,此人说是行踪不定,可是鸿飞终有迹,总有见过他的人。你若能找到他,呈上我这封书信,务必要请动他过来。论理我该亲自去,但爹爹有病,我实在不能远行。我知你为人极是精细,你便替我跑这一趟——骑我的追风去,还快些。”
“少爷放心。”云山躬身应诺。
卓兰点点头,从书案上的银匣中取出几张银票,一串钥匙,交给云山,“你带着这五百两银票,好方便你行事,再从明珠那儿支五十两银子路上花费。我去年在汴梁置了一处宅子,你此去就住在那儿。”沉吟片刻,又道,“你此去倘查访不到这医仙的踪迹,也不必耽搁太久了,最晚赶九月底之前务必回来。你去收拾一下,这就走吧。”云山领命退下,自去准备。
卓兰在书房又坐了片刻,方回转上房,见过父亲,说了一回话,又吩咐明珠再准备半斤上好的碧螺新茶,连同原先备好的几色礼品,一并送去梅知州府邸,自己饭后又亲去回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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梅尧卿自从那日见过卓兰以后,心中甚爱,又且亲见他才高貌美,行事冷静果断,面面俱到,目下虽是白衣,但以他胸中才学,科举及第决非难事,日后前程必不可限量,遂动了结亲的念头。
他膝下一儿一女,儿子尚小,本是身边侍妾所出,在夫人房中养大。女儿若雪,年方十六,正是摽梅待嫁的年龄。只因女儿幼时曾有一云游的僧人算过命,道她须三次论嫁,两入洞房,梅尧卿心中甚是不喜。待见女儿长成,生得容颜清丽,性格温柔,上门求亲者无数,休说三次论嫁,便三百次也有了,心中方慢慢回转,暗斥那行脚僧无稽之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