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阳西下,映得秦淮河碧绿的水波尽成酡红,岸边垂柳随风轻扬,迷离如烟。兰心下了马,沿着河畔慢慢溜达。
“咱们回去吧。”明珠柔声道,声音里带了求肯之意。
“我心里头有点乱,得理理思绪。”打从锦绣坊出来,兰心就心潮起伏,难以平静。
从苏锦绣口中探知了子烈对自己的深情固然令她感动而欣喜,可是,看苏锦绣那副强颜欢笑、落寞伤魂的样子又不由得心头酸软。虽然也是情敌,可苏锦绣不同于周水媚。周水媚盛气凌人、口蜜腹剑,整日想着怎样引诱子烈好当上他的二房夫人,而苏锦绣却是一个顺服、知命的女子。
兰心自明珠手里拿过衣匣打开,取出那身衣裳默看良久,长叹一声,轻抚着衣上的刺绣。“这上面绣的哪是什么水滴、雨滴,分明是泪珠儿啊。”叹罢,曼声吟出前朝牛希济的那阕生查子,“春山烟欲收,天淡稀星小。残月脸边明,别泪临清晓。语已多,情未了,回首犹重道:记得绿罗裙,处处怜芳草!”音调哀婉凄艳,悱恻缠绵。
苏锦绣,这般花月精神雪情肠的女子,又心思委婉含蓄、百转千回,是多少男人梦寐以求的红粉知己啊?兰心摇头叹息,如果子烈娶的是别的女人,就可以三妻四妾,坐享齐人之福,苏锦绣就不会伤心,周水媚也就不会失望了。可惜,子烈娶的偏偏是她,而她是绝不能忍受与别的女人一起分享她的丈夫的,连想一想都让她的心痛如刀绞。爱情是自私的,两情相悦又怎能容第三个甚至第四、第五个人插进来?
兰心紧咬下唇,双手紧握成拳。如果对她们心软的结果是子烈多了几个妾室、她多了几个“姐妹”的话,那她宁愿心硬如铁。她知道自己所为在世人眼中便是所谓的妒妇,可是为了捍卫这份爱情,她就算被万人所指也绝不后悔!
“咱们快回去吧,姑爷若不见了您,该急疯了。”明珠见她伫立半晌,仍没有走的打算,不禁轻拉一下她衣袖,提醒道。
兰心心头一凛,只见夜幕初临,一弯新月已上柳稍,忙收拾了杂乱的心绪,与明珠上了马,匆匆赶回萧府,在守门家丁瞠目结舌中催马冲进府门。
“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为什么她不声不响就走了?”萧子烈怒吼出声,他乍闻此信,强自镇定着赶回府,发现连明珠、追风也一并不见了,顿时方寸大乱,一颗心便似被硬生生剜去一般疼痛难禁。
厅里一干人都吓得胆颤心寒,大爷虽然一向威严冷峻,令人望而生畏,可却也从未动过这么大的肝火。跟此时比起来,以前的他简直可以说是温和可亲了。
“没……没有事发生。”刘莞满脸是泪,鼓起勇气跪下道:“大……爷,都是刘莞……失职……”
“闭嘴!现在说这些有什么用?”萧子烈怒道,一边喝令鸿远、子安、刘义立刻带人向东、西、南三个方向去找,他则亲自找北边,“务必给我找到她!”
“大爷……大爷……”两个下人跌跌撞撞跑了进来。
“给我滚……”萧子烈吼到一半,蓦地停住,不敢置信地盯着缓步走进来的兰心。
感谢上天,她回来了!他松了一大口气,一颗心这才放回肚里,便要上前抱搂她入怀。却见她一身素白滚银边的长袍,一头长发拖在脑后随风飞扬,全无着女装时的柔美,到更像风度翩翩的美少年。而她脸上神情更是全无歉疚、理亏之意。
萧子烈忍不住怒火上升,吼道:“你干什么去了?穿成这个样子成何体统?”
兰心面不改色,淡淡道:“难道你是用吼的来欢迎我回来吗?”
一旁水媚忙插嘴进来,“表嫂,你是大家千金出身,怎么说话行事这么没有分寸?”她语气一转,指责道:“就算你要不守妇道,抛头露面,出去也得说一声啊,省得带累这些下人受责。”
“住嘴!我夫妻二人说话还没有你插嘴的份儿!”萧子烈怒喝一声,一腔怒火正无处发泄。
“表妹教训得是。”兰心却怒极反笑,随即脸色一沉,冷冷道:“只是还轮不到你来教训我。”
水媚又羞又恼,却仍赔了笑脸,媚声低唤:“表哥……”声音媚得可以滴出水来。
“出去。”萧子烈淡然吐出一句,“不要让我再说第二遍。”不容反对的霸气彰显无遗。
水媚羞愤难当,妒恨交加,却又不敢表露出来,狠狠地瞪了兰心一眼,跺脚走出。
“刘莞,你还跪着干嘛?起来吧。”兰心上前亲手扶起刘莞,歉然道:“都是我不好,让你受委屈了。”
刘莞忙抹去眼泪,“大夫人,您这么说可折杀刘莞了。”
萧子烈双眼微眯,几步走过去,在众人惊讶的眼光中抱起兰心大步走出邀月厅。兰心也不费力挣扎,任他抱回房间。
“你到底去了哪里?”他沉声问道,双手仍紧搂住她纤腰。
兰心淡淡一笑,“你真想知道?”
“当然。”萧子烈抬起她的脸,“兰心,我不限制你出去玩,可是你得告诉我呀,你知道我多么担心吗?”说到最后,忍不住又想吼了。
“我跟你说了,你必要陪我出去,可你外头的事儿又脱不开身,岂不让你左右为难,偏偏我要办的事儿又不能耽搁。”兰心平静地看着他,“今天是清明节,我为爹爹在清凉寺立了牌位,我以为能在你回家之前赶回来的。”
萧子烈凝视着她,眸中神情复杂,心疼、怜惜不一而足,更隐隐流露出一线悲哀,“兰心,我是你的丈夫,你有事不跟我说又跟谁说?你这么瞒着我……”他摇头不语。
兰心心弦微颤,伸手抱住他脖颈,“我不跟你说也是怕你担心呀。”
他沉默片刻,“不完全如此吧——卓兰。”他的声音平静里怒气微露,说到她以前曾用的名字时,语气更是凝重。
“你知道了呀。”兰心笑笑,微吐丁香,“可是你从谁那儿知道的呢?这事儿连我父母都不知情。”他自然不可能从明珠口中得知,在这儿知道有卓兰存在的人只有庄鸿远和苏锦绣,而看他神情似乎对今天下午她去拜访苏锦绣的事儿还一无所知,那么,就只有一种可能了。
见萧子烈根本不打算回答,只一径地用深沉、探究的眼光盯着自己,兰心耸耸肩,“你不说我也知道是谁,庄鸿远,对不对?他就是传说中的医仙吧?”他不置可否,沉默不语。
兰心踮起脚尖轻啄一下他脸庞,柔声道:“我知道你气我瞒了你那么多事,可我也有苦衷的嘛。”
萧子烈脸色渐缓,抱她上床坐下,“说吧,你有什么苦衷?”
“一来我还没找着合适的机会跟你详谈,再者,我也不知道从何说起呀。”兰心盈盈一笑,遂把从前之事一五一十跟他详说了一遍,如何八岁开始换了男装,十一岁料理家事,十四岁协助爹爹办理衙中公务,十五岁代父理事,开设了牙行、店铺,以及爹爹病故后张仰逼婚自己以缓兵之计回到汴梁方遇到生身父母,才得嫁了过来。除却梦中之事,其他再无隐瞒。
萧子烈惊叹不已,有那样的成长环境,难怪她不同于当今女子的谦卑恭顺。不过,他要的从来也不是那种俯首帖耳的庸脂俗粉。他的兰心,特别、独立、聪慧、美貌,徼天之幸让他拥有了这个举世无双的绝品女子。
他紧紧搂住她,不肯放松,心中涌满了疼惜爱怜。“兰心,这些年你吃苦了。”
兰心摇摇头,笑道:“我并不觉得苦,这些年,我过得很自由、很开心、很充实。”她实在应该庆幸,恩养她长大的爹爹是那样豪放豁达的人,任她天性自然,任她恣意而为。
“如果不是遇到你,这一辈子我的身份就只是卓兰。”她微微一笑,瞥了他一眼,意味深长地说道。
萧子烈心中一惊,随即微皱双眉,“兰心……”
兰心娇俏一笑,伸手揽上他脖颈。“不过,倘若这世上能有让我动心的男人,那肯定是非你莫属了,我的夫君。”
闻听此言,萧子烈脸上神情微霁。兰心看他一眼,试探道:“子烈,我现在既已嫁了你,自然不能再像做姑娘时那般率性而为,免得有失萧家的体统。”
“兰心!”萧子烈低声喝阻,他爱她,但绝不会以爱为名强加给她种种束缚,她本是心怀鸿鹄之志的女子,他又怎忍心让她困守闺中呢?他双手捧起她脸颊,深情地看着她,“我不会拘管你的,你从前怎样现在就还怎样,我只要看到你开心就好。”
“子烈……”她心中感动不已,原来还怕说出那些事儿会不被他接受,没想到他是这般的胸怀宽广,至此,她担了好些天的心才终于放下。他既肯包容她所有的离经叛道,那么,她也不妨大方一点,不跟他透漏自己已知道苏锦绣的事儿了。
她浅浅一笑,轻轻吻上他双唇,惹来他热烈索求的吻。两情缱绻,情意缠绵,两颗心从未如此时这样贴近……
次日一早,兰心与子烈携手走进邀月厅。子安早已在厅里候着,见兄嫂进来,忙上前见礼。落座之后,只见府里各大管事皆已到齐,水媚及内宅各管事却不见踪影。
萧子烈眉头一皱,问向刘义:“刘叔,你可都通知到了?”
“昨天晚上我就都通知了。”刘义躬身道:“表小姐一向爱晚来一会儿。”
“那就不等她了。”萧子烈淡然道,威严的目光一一扫过众人,继续说道:“我今天召集大家过来,是要宣布一件事情。”他略一停顿,加重了语气道:“从现在开始,府中所有事务都由夫人决定,我不再过问。都听明白了吗?”
“明白了。”众人虽然吃惊,却不敢怠慢,忙异口同声答应。
刘菀交上花名册,账房萧守德见状,忙交上明细帐,采买董鸣珂、库房容信也随后交上账册。
“要我跟你一起核对账目吗?”萧子烈柔声低问。
兰心微微一笑,“你看着就好,这点小事我还应付得来。”
看着她自信的笑颜,萧子烈爱意愈浓,正要说话,却见门房小厮报门而进。
“大爷,绿香茶庄的柳掌柜求见,说有要事商量。”
“让他改日再来,我今天没空。”
“子烈。你忙你的去,别误了正事。”
“我不放心你。”
“有什么不放心的?我在自己家里,还会被人欺负不成?”兰心失笑,说话间已推了他起身。
“好,我去谈事,一会儿就回来。子安留在这儿听你调遣。”萧子烈拗她不过,只得嘱咐了子安几句,方去见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