兰心心中暗恼,他想知道她的过去,她也一样呀,是,她是说得少了点,隐瞒得多了点,可也总好过他什么也不讲的吧?而且,她对他是芳心早许,之前他那般粗暴相待,她也不曾稍减爱他之心。可他呢,他对自己是怎样的感情?他能否心胸宽广接纳她的一切,她的牙行商铺,她的得力部属,还有她结交的朋友。在尚未摸清他的想法之前,她怎么能把所有的事都和盘托出?
萧子烈的房里除了床铺桌椅,再没有别的陈设,兰心只扫了一眼,便径向床头走去。她双手在床上细细摸索一遍,随后向枕下探去,感觉摸到一个长长的硬物,急忙拿出来,却是一卷画轴。兰心略略失望,随即好奇心起,打开观看,只见画上是一个风华正茂的少女,拈花微笑,神情娇憨,与自己有七八分相似,画面左下角一行簪花小楷:天禧元年二月十二日自绘小像,原来是如意在十五岁生辰之日所画。只是,这画怎的会在萧子烈手中?
兰心无暇细思,再看画像右上角题着一首诗,“冰肌玉骨果莹然,神标清梅韵标兰。若使嫦娥肯动念,趁此良宵下广寒。”诗有求偶之意,字迹潇洒飘逸,分明出自男子之手,难道是林文锦所题?只是这样一张画像怎会被萧子烈如此珍爱的收在枕下?
兰心脑中电闪,想起此前萧子烈的怒火便是因如意与林文锦之事而引发,内心深处突地涌起一个念头,拿着画像的双手禁不住微微颤抖。忽听得门上轻叩一声,知是明珠示警,忙将画卷好放回原处,匆匆出房。
她携了明珠径向甲板上走,没走几步便迎头撞见萧子烈。
“你要去哪儿?”
“我想上船头去透透气。你陪我可好?”
萧子烈没有说话,却握住她手。兰心便吩咐明珠回房烹茶,遂与他相携上去。
此时正是春暖花开时节,画舫缓缓行驶在河上,宛如画中。兰心靠在萧子烈怀中,默然不语。她去他房里本是去找冷电,却意外的看到了如意那张画像,心里再难平静,转瞬间闪过无数念头。
如意是爹爹的亲生女儿,是父母深闺娇养的掌上明珠,那样娇滴滴又天真无邪的女孩儿谁能不喜欢?萧子烈定是见画生情爱上了如意!而她,十几年来女扮男装,在外抛头露面,以时下的标准评判大失闺仪。想那萧子烈出身大富之家,想娶的乃是温柔贤惠的大家闺秀,怎么可能是她这样不合时宜、离经叛道的女子?再回想成亲之初,他的种种行为分明是妒火中烧的表现!而他与她圆房……想必是因为她与如意面貌厮像,把她当作如意的替身了。想到此处,她心中剧痛。却听他低声问:“在想什么?这么专心。”
兰心淡淡一笑,“风景很美。我若不是嫁给你,只怕今生无缘见识江南美景。”她平复下心中的杂乱,转头问他,“子烈,我们没有按期回门,也不知道我父母有什么反应?”
“我只知道岳父大人虽然不悦,却也谅解了我。”
“这就好,我只担心父母恼了你,以后不好相见。”
很好,父亲对萧家真是知恩图报,萧子烈这般失礼竟都不在意,亏他老人家先前还口口声声说多么舍不得她,要多留她在娘家住些日子,原来都是哄她!她一嫁出,便再不管她的死活,倘若她是一个柔弱温顺的深闺女子,只怕现在早是生不如死。不过,说到底,她是应该感激父亲,若非父亲重信守诺,她哪能嫁到萧家,又哪能得此良配?
兰心心中冷笑,现在她只消确认一件事,便可知道萧子烈所爱是谁,一旦真相大白,她只不过是如意的替身……她心中大恸,面上却力持冷静如恒,微微笑道:“子烈,我们离开汴梁也好几天了,我想给父母寄封信报个平安,你看可好?”
见萧子烈颔首同意,兰心便拉了他回到自己房间,吩咐明珠备好文房四宝,她捡了一张石青洒金笺,自己先写好了,便递与他,笑道:“你这个娇客人不回门,总得写几个字回去吧。”
萧子烈也不禁一笑,接过笔在兰心之后写了数句。兰心一旁看到他的字,顿时心痛欲裂,几乎再难保持冷静。
他的字果然与如意小像上题诗的字迹一般无二!这样看来,那首求偶之诗也是出自他之手了。他若不是对如意用情颇深,怎会写出那样的诗来?
这真是一场天大的笑话,自己的一片痴心深情换来的竟是这样的结局。本来自己心中还存了侥幸,现在却是彻底寒透了心。什么姻缘天定,什么梦里深情,到头来不过是唬人的一篇篇谎话罢了!可笑自己,竟因为一个梦失了心、失了身。
她面色发白,心如刀绞,身子禁不住轻颤,怕被他看出破绽,忙转身端了茶碗饮茶,一边全力抑制心神。
一盏热茶下肚,她已恢复平静神情。看天近黄昏,船已缓缓靠岸,便笑向他道:“我让明珠下厨做些小菜,你我夫妻对酌可好?”说完,便唤进明珠来吩咐了。
萧子烈搂了她入怀,只觉自己胸臆间充满了幸福满足之感,再无所求。片刻功夫,明珠端上几样精致小菜。
“这是明珠学做的几个南方菜肴,小姐、姑爷尝尝看合不合口?”
“你我夫妻新婚燕尔,小宴怎可无酒?”兰心眉梢眼角笑意融融,“子烈,明珠不知你这儿哪里有好酒,又不便支使你的人,还是你去吩咐人取些来吧。”
萧子烈微微一笑,自去取酒。兰心趁此功夫忙从衣箱中取出一只香囊交给明珠,附耳吩咐几句,明珠大吃一惊,“小姐……”但见她面容沉静似水,不欲多说,心里虽然万分惊疑,却也不敢多问,只得退下。
兰心颓然跌坐在椅中,唇边掠过一丝苦笑。
酒醇,人美,言笑宴宴,萧子烈已醺然欲醉。天到初更时候,兰心掠鬓微笑,斜睨他一眼,“天色不早,我也乏了,我们……还是早些就寝吧。”
萧子烈心中大动,在她唇上轻吻一下,抱了她上床。兰心伸指在他脸上轻刮两下,“如此情急,你羞也不羞?”说着一笑起身,唤明珠端茶进来,自己亲手斟了一碗送至他唇边。
萧子烈就着她手轻呷一口,心念一动,见她笑吟吟殷勤备至,便一笑饮尽碗中茶水,顺带在她玉手上轻啄一下。
兰心娇嗔地瞥他一眼,回身放下茶碗,忽听他柔声问:“你不喝点吗?”
“我怕走了困。”兰心心中微惊,忙回过身,见他脸上神情并无异样,方轻吁口气,慢慢走近他。
据说这沉醉东风药效极快,他既已喝下,要不了多时便会昏睡过去。兰心心中笃定他再无威胁,便不再掩藏自己情绪,星眸中爱怨交加,复杂、矛盾的心情一览无余。
“你把我的冷电剑放在了哪里?”
萧子烈恍若未闻,眼光迷茫,双唇动了一下,便昏睡过去。
“为什么要让我遇到你,可笑我还以为是姻缘天定,哪知道你……”兰心长叹一声,想她自从在梦中见到他,一缕情丝再无他系,相思刻骨时只能亲手画下他容颜聊以自慰。也曾动念让司马他们帮忙寻找,只是一来以为梦中之事本属虚无,世上不可能真有其人,二来此事太过私密,她难以启齿,也就丢开。谁想天意竟安排他是她的夫婿——只可惜是另有所爱的夫婿!
她心头刀剜一般的痛,一个男人如果心里已有了心仪之人,却因种种缘故未能结成夫妻,那么无论他再娶谁,先头那个人的影子是绝难从心中抹去的,她相信萧子烈对如意亦是如此。
若无如意掺在其中,她必会放任自己去爱他,也会让他爱上自己,只是,造化弄人,却在他与她之间隔了一个如意!顿时便令他与她的距离变得遥不可及,仿如隔着难以逾越的高山大海。
情深累人,何如挥慧剑斩断情丝,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江南虽好,却终不是她的家。生恩养恩已报,梦中的他也已找到,今生再无遗憾,便趁自己还能离开时远远的离了他,从此,两无牵挂,永不相见,就只当这几天的夫妻恩怨是另一场梦吧。
舍不下数载相思、一夕欢爱,又不能留下任自己迷失在无望的爱恋之中。兰心柔肠寸断,心中五味杂陈、苦涩难当。她上前替他盖了薄被,一双柔荑忍不住摸上他脸,手指细细地描画他一双剑眉,紧闭的星眼,挺直的鼻梁,微抿的双唇,将他的面容牢牢印记在自己心中。
晶莹的泪珠滚落,直滴到萧子烈脸上。
兰心默立良久,轻拍双手,明珠随即走进房中。
“都收拾好了?”
“是的。”
兰心点头不语,坐在桌前写好一纸休书,打上萧子烈的手模收好。如意已经嫁给了林文锦,那么,对她这个替身,他是必不肯放手的。她远走高飞,他苏醒后岂会善罢甘休,有此休书,便可保无虞。
夜静更深,兰心已换好衣装,她知道萧子烈分水陆两路回金陵,夜晚打尖不在一处,他的兄弟子安——那个白衣医者走的是陆路。萧子烈这样安排,她本来是弄不到脚力的,幸亏追风性烈,不能跟别的马同厩,便每日随着船走,这岂非是天助她?只是冷电没有找到,时间紧张,她也只得割爱了。
她令明珠先去备马,自己又默默看一眼床上玉山倾倒昏睡不醒的萧子烈。事到如今,她宁可自我放逐终生孤独也不愿毫无自尊地祈求他的爱怜。一咬牙,她取下紫玉如意放在他枕边,便毅然决然地甩头而去。
追风见了她兴奋非常,兰心轻轻拍抚爱马,脸上神情悲伤欲绝。明珠心里纳闷,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儿令小姐执意离开?小姐分明是忍痛做此决定,她实在忍不住问道:“小姐,好好的为什么要走?萧姑爷明明是……”
“明珠,不要再说了。”兰心摇手制止,“我知道你是一心为我,怕我误了终身幸福。可是……”她摇头叹息,“这事儿原是我想错了,这一切只是老天跟我开的一个玩笑而已,可笑我竟当了真。他的心……”她再说不下去,忍泪扶了明珠坐好,自己翻身上马,坐在明珠身后。
萧子烈醒来必要派人追她,定会认为她去汴梁投奔父母,她便反其道而行,先向南走,让他去找好了。
甩落一身哀伤,收拾起不让须眉的雄心壮志。兰心调转马头,打马欲行,忽听明珠惊呼一声,只见马前赫然伫立了一个高大魁梧的身影,势如山岳,巍然不动,正是本应睡在床上的萧子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