绣幔低垂,锦被生春,兰心安睡在床,颈上伤口已敷了药,身上血迹也已被明珠清理干净。萧子烈坐在床沿,便如石雕一般动也不动,只凝神看着兰心。他心中虽然千头万绪,面上却仍是一如继往的沉肃。
明珠过来施了一礼,“萧姑爷,奴婢要替小姐换衣,斗胆请您回避。”语气恭顺得挑不出一点毛病。
萧子烈转头细打量这个丫鬟,见她容颜俏丽,身段苗条,一双眼睛慧黠灵动。他心念一动,温声问:“你何时服侍的你家小姐?”
明珠大感诧异,不知他怎会突然有此一问,看他脸上神情没什么异样,心中更加谨慎,想了想回道:“奴婢记性最差,想不起来了,姑爷若真想知道,等我家小姐醒了问她好了。”
“回答得好。”萧子烈微微点头,忽地神情一肃,声音转冷,“我去过师府多次,怎么从来也没见过你?”
“奴婢只在内宅服侍小姐,别说姑爷,就是府里的家人也多有没见过的。”明珠俏皮一笑,不慌不忙回答,话中更暗含讥讽。
果然是强将手下无弱兵,萧子烈心中暗赞的同时,对兰心的怀疑更深。正要再问,却见兰心辗转呻吟,极是痛苦的样子。忙俯身抱她,肌肤才一挨着,便觉她身上滚烫得吓人,萧子烈心里一惊,起身匆匆走出房间。不一会儿,揪了庄鸿远的衣领进来。见明珠已拧了冷毛巾敷在兰心额头,便向庄鸿远低声吼道:“你不是说没什么大碍么?为什么她现在发起烧来?”
“她的伤口不浅,不发烧到奇怪。”庄鸿远慢条斯理道,随即拿开他手,走到床边诊视。片刻,起身开了方子,又从药箱里一一取了药配好交给明珠,让她去煎了。
“怎么样?”萧子烈也不禁忐忑,吃惊地发现自己对这个如谜的女子竟是前所未有的在意,胸臆间更是盈满了陌生的柔情。
“也没什么。皮肉之伤到好办,我包管留不下一点痕迹。只是……”庄鸿远沉吟不语。
萧子烈已明白他的意思,便道:“你直说吧,要我怎么做。”
“好,那我说了,你可别恼。”庄鸿远心中暗笑,“等下她醒了,别让她见到你;还有,在她伤口愈合之前,也不要扰她。否则,她要是心情激动之下再出什么事,我可不管了。”说完,闪身出房。
萧子烈怀疑地看着他的背影,这话怎么听怎么像故意整他,偏偏庄鸿远是大夫,还是医术如神的大夫,他又不得不信。
不一会儿,明珠端了药进来,见兰心仍是昏睡不醒,不禁面露愁色。萧子烈过去坐在床边,小心扶起兰心,让她倚靠在自己怀里,明珠方喂了药。
这药果然灵验,不过盏茶功夫,兰心额头已一片清凉,萧子烈才放了心。见她眼珠微动,知她马上就会醒来,想起庄鸿远刚才所说,虽然不甘心,却也无奈,只得悄然离去。
庄鸿远看着桌上那柄短剑困惑不解,忽听脚步声响,刚一回头,萧子烈已到了跟前,一脸阴郁之色。他只觉好笑,却不敢真的笑出来,忙轻咳一声,把桌上短剑递给他。
“子烈,你看这剑。”
萧子烈拉开椅子坐下,细细观察手中短剑,只见此剑长只尺许,其薄如纸,寒光逼人,柄上刻着“冷电”两个字。他随手一挥,毫不费力便削下了桌角。
“好剑!”萧子烈赞道,想起刚刚此剑曾经饮血,却不见剑刃上的血迹,便问:“这剑你擦拭过了?”
“没有。”庄鸿远摇头否认。
萧子烈更是惊讶,此剑锋利非常不说,竟还血不沾刃,必然大有来历,还有那匹白马追风……想那师伯瀚一介文官,怎会有这一剑一马?再者,师兰心乃是深闺娇养的官宦千金,如何能使得利剑、降得烈马?又如何能遇事处变不惊、镇定自如?莫非……师伯瀚偷天换日,另寻了一个与兰心面貌相似的女子代嫁?想到此处,萧子烈长身而起,便要去问个清楚。
“子烈!”庄鸿远起身拦住他,“你可是怀疑嫁过来的不是师兰心?”见萧子烈并不否认,便又问:“我只问你一句,她是师兰心你会怎样?不是你又会怎样?”
萧子烈一征,不解的看着他。庄鸿远微微一笑,随即面色一正,竟是少有的凝重,“子烈,你我是要好兄弟,我才直言相劝。你趁早抛开过往,丢开与师兰心的恩恩怨怨,不要入了魔障。这个女子你若喜欢,就真娶过来;若不喜欢,就放她自由。”他略一停顿,淡然道:“只是,你若再像今日这般暴虐,我可不会袖手旁观了。”
此言一出,房间里的气氛顿时剑拔弩张起来。萧子烈目光冷冽,怒意一触即发。庄鸿远面无惧色,心里却暗自提防。
萧子烈也知道他是为自己好,只是一时之间转不过来,半晌,他慢慢平静下来,也不说话,径自上了甲板。
汴河水碧波荡漾,浩淼无边,他长叹一声,胸中烦闷渐消,思绪飘远。他还记得十几年前那个雪雕玉琢的女娃儿,他曾经背过、抱过、哄过、逗过,若不是战乱,他二人必是青梅竹马长大,顺理成章完婚。可是造化弄人,萧、师两家断了消息,南北分隔十几年,随着年龄渐长,他对自己要娶一个音讯全无且小他十岁的女子为妻颇不以为然。想他十五岁就独力支撑家业,二十岁便使萧家成为金陵首屈一指的大富之家,二十二岁结交医圣传人庄鸿远,二十三岁梳笼了萃芳楼花魁苏锦绣,二十五岁令萧家生意遍布江南。人生得意,风光无限,本想再过几年师家还没有消息,母亲也就不好再坚持这桩婚约。
不料,那年师伯瀚升任了吏部尚书,天下皆知,病中的母亲竟也听说了,执意要他前去完此婚事。他只得听从,却故意装成落魄之状登门拜访。师伯瀚并未如他所料嫌贫爱富退婚,只是要延一下婚期,偏此时母亲病危,他便先向师伯瀚讨了兰心一幅画像,急匆匆赶回金陵。母亲见了画像甚喜,留下几句话便故去了。想到母亲的遗命,他不由得叹息了片刻,随即思绪转回。
当年,他匆匆料理了母亲的后事,便又去了师府,奉命报丧兼迎娶。师伯瀚坚持将婚期订在他三年孝满之后,他并未生疑,回了金陵安心守孝,只是,或许是因见了兰心画像,他到有些盼望完婚之日了,又因师府在京城,他便将萧家的一些生意开到京城,又在城中盖了别院,派了宋成夫妻管理别院事务,同时常代他去师府送些礼物,探视一番,没想到竟因此,听说了兰心与表兄林文锦的私情。
萧子烈抚住胸口,他犹记得半年前自己惊悉此事时的出离愤怒,被背叛的耻辱,被愚弄的恼恨,令他再不能冷静自制,当即便要到师府问个明白,讨个说法。只是,这事儿既没抓到真凭实据,又是家丑不可张扬,他只得强压下怒火苦思对策,若退婚颇不甘心,若迎娶又咽不下这口气,进退维谷,终于他咬牙决定忍辱成婚,将她娶过来再行报复。主意打定,便严令宋成夫妻守口如瓶,他且回金陵若无其事地过了中秋。
只是他心中着实苦恼,不慎在一次与鸿远喝酒时,酩酊大醉漏了口风,从此,庄鸿远便苦劝他退婚,他怎么甘心?!自己的未婚妻红杏出墙,被他人染指,这等奇耻大辱他怎么可能不耿耿于怀?又怎会退婚成全那两人?他要让她领受敢背叛他的后果!他筹划得极好,却想不到师府竟会用他人代嫁,而且这个代嫁女子与师兰心的容貌竟然非常相似,还更美过师兰心。
他可以肯定她不是行走江湖的草莽女子,虽然那一剑一马非比寻常,但她身上没有那种粗豪的山野之气。他也肯定她决非普通人家的女子,因为她举手投足之间高贵典雅的仪态自然浑成,她雍容大方,却又娇俏动人,这面貌变换、性情莫测的迷样女子到底是什么来历?又为什么会同意代嫁?
他蓦然惊觉自己对这个代嫁新娘竟是前所未有的关注,她的一颦一笑、一举一动无不牵动着他一向无情的心,他无法否认自己已深受她吸引,不,如果他更诚实一点,就会承认自己已不仅仅是被她吸引。一想到她那摄人魂魄的美貌,看似娇弱无依、行事却果断狠绝的作派,他心头就涌起强烈的征服欲,不惜一切代价要得到她的人、她的心!
兰心星眸微睁,便看见明珠又喜又泣的脸庞,一时间有些困惑,再看眼前红罗帐、合欢床,全不是自己日常所用,猛地清醒过来,一下子想起昏迷前的事情,忙要爬起身,明珠赶紧拦住,
“小姐,当心挣开伤口。”
“不妨。”兰心哪里肯听,扶着明珠小心坐起,虽感觉全身除颈项处略有疼痛之外,并无异状,却还是不放心,她细细检查一番,方松了口气。萧子烈并未趁她昏迷给她缠了足或做了别的什么手脚,这是不是意味着事情还不算太糟?她还有可为之处?
“小姐,您的东西我都收起来了,只是冷电……”
“不妨事的。我再找机会取回来。”
“追风我才去看过,又喂了一遍细料。”
兰心点头不语,回想起此前惊心动魄的场面,又恨又悔,恨萧子烈那般冷酷绝情,恨凭空冒出的那个白衣男子偷施暗算;悔自己意乱情迷,更悔自己料事不明,低估了对手,以致遭此大败。现今情况已是这样,以后她该怎么办?
“小姐。”明珠递了紫玉如意过来,刚才,拴系这如意的丝绦浸了血,她便剪下另换一根绦子系了。
兰心秀眉一皱,隐含怒意看着这紫玉如意,伸手推开,“我再不想看到它了。”
明珠无奈,只得先将如意锁进妆奁。看看时辰已到,便去煎了药端来,怕兰心清醒了便不肯用药,笑说:“小姐,那人虽然可恶,这药却是好药。”
兰心也不禁一笑,“刁钻顽皮的丫头!”她伸手接过药碗,“你放心,我再恼,也不拿自己的身子赌气。”
那白衣男子的药果然神妙,不出三天,她颈上伤口已经愈合,继续敷药不过是为了消除疤痕。而且她连服了这几天汤药,觉得浑身轻松,疲惫之感消失殆尽,不禁对此人的来历好奇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