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子烈冷冷看着兰心,心中略觉奇怪,她既知事情败露,却全不见惊慌失色,便是大家闺秀也不可能如此镇定,再者,刚刚自己盛怒之下险些要了她命,她却全无惧怕。莫非……她早存了殉情之念?
“你刚才不怕么?不怕我一怒之下扼死你么?”
兰心闻声抬头,淡然一笑,“我心事已了,再无牵挂,便死又何妨?况且,你若当真下了狠手,便是我看错了你。”
萧子烈却会错了意,冷笑道:“你想痛快的死了?我却不会如你所愿,今后的日子有得你挨!”
“你总是误会我。”兰心苦笑,“也是,此事本来曲折,你又只知其一不知其二,自然对我成见颇深。本来今日回门,我父亲会向你说明一切,只是……”说到此处,微叹一声,看向他的目光坦诚中含了一分祈求,“此刻我再怎么说,你也不肯相信的,我冒昧请你将船驶回京城,去见我父母,你就会知道事情原委绝不是你想的那样。”
“你以为我是傻子?”萧子烈不为所动,“少做梦了,你今天既已离开京城,这一辈子休想再回去。也不要再妄想解释,我是一个字都不会信的。从此后,你便认命安安分分地做你的萧家大夫人,再有什么乱七八糟的念头,我就不客气了!”说完,拂袖而去。
兰心只觉浑身无力,眼前事态发展大出她意料。所有事情巧合得若非身临绝不会相信,而萧子烈又固执如牛,听不进一言半语,饶是她平素智计百出,此时也束手无策。况且,她一向心思缜密,这次,偏就疏忽了萧子烈之父乃是武人出身,全没想到萧子烈也精习武艺,只一径把他当作普通富商应对。自己如此托大,只怕是上船容易下船难了。
思忖半晌,别无良策,心中不免烦躁,又觉颈上、肩头疼痛难捱,便起身向妆台前坐下。只见镜中的自己长发散乱,面色苍白,她解开衣扣,但见颈项、肩头处数道淤青触目惊心。兰心双眉微蹙,打开妆奁,取出胭脂盒,盒中早被她换了金创药膏。
兰心对镜上了药,想不到自己以防万一的药膏居然真就派上了用场,不禁苦笑。暗想自己何曾吃过如此大亏?又想自己一片痴心,千里寻梦,竟是这般结果,上天岂非太也狠心?一时间,心里又酸又痛,又恼又恨。
忽听门外脚步声近,她忙收敛心神,掩上罗衣。回身看时,却见萧子烈已走进房中,面无表情,却又隐隐流露出拒她于千里之外的疏离冷淡。兰心欲言又止,心头一阵阵绞痛。
“你本是官宦之家的千金小姐,现又是我萧家的当家奶奶,岂可失了闺仪?听说近来京城里流行女子缠足,最能显出女子大家之风,我有心要为你试上一试,想来你不会反对吧?”萧子烈虽是询问,却根本不容她反对,双手一拍,便见宋成家的走进来,手中捧着白布、明矾等物。
兰心闻言,心中更是凉了大半。这缠足本始于南唐宫里,原是妃子邀宠的手段,女子缠足,骨折筋断,再不能行走如常,没想到就是这种一步三摇的病弱之态反大受士大夫吹捧,而诸多女子为得丈夫宠爱,也不惜忍痛自损身体,更助长了缠足之风的盛行,实在是千古未有的悲哀。
只是,她全没想到萧子烈居然也会用如此残忍的手段待她,当真是冷酷无情到了极点,又见他站在当地,明显有监视压制之意,令她不能反抗。她心中忽地了然,他既误会自己失贞,却又忍辱迎娶,只怕就是为了报复。
当此他强她弱的境况,她可还能全身而退?若真被他缠了足……一念至此,兰心不由得心魂俱碎,万念俱灰。
片刻之后,她嫣然一笑,曼声道:“夫君一心为我好,我怎会反对?高兴还来不及呢。兰心这就脱了鞋子。”萧子烈见她神情妍媚,心中一动,便也放松警惕。
兰心笑吟吟弯腰,右手探入裙下作势脱鞋,却早从靴筒中拔出冷电。她迅速起身,短剑已横在自己颈项处。宋成家的见此变故,吓得目瞪口呆。萧子烈迅速反应过来,急忙要上前夺剑。
“站住!”兰心怒喝一声,同时右手略一使力,冷电锋利的剑刃已划破肌肤,鲜血如线滑落。兰心随即冷冷一笑,“你再敢上前一步,我便血溅当场!我若真死在你船上,纵然你我本为夫妻,只怕你也吃不了这人命官司!”
萧子烈心中暗恼,自己一向引以为傲的定力在她面前竟然屡屡失效,否则怎会让她得手?不过她一个深闺弱女,哪敢真的以性命相搏?便也冷冷一笑,闪身上前。
兰心也不闪躲,只右手向下一压,顿时血如泉涌。萧子烈方才大吃一惊,不敢再动。
“很好。劳你驾再退后点儿。还有,让你的仆人出去。”兰心微微一笑,随口吩咐。右手略松了一点,剑刃却不离肌肤半分,同时左手按住颈项血脉,先止了流血。
萧子烈且压下心中诧异,依她所言一一做了,便问:“你要以死要挟我何事?”
“跟聪明人办事就是爽利。”兰心淡然一笑,“我也就不跟你客套了。你把船靠岸,再把追风给我备好。”见他微露不解,便解释道:“就是我父亲昨日交给你的那匹白马。”顿了顿,又沉声道:“你是个聪明人,应该知道后果——我可没耐性等太长时间。”
萧子烈高声唤来家人吩咐下去,一面急思对策。顿饭功夫,兰心只觉船身轻微一震,便知道船已靠岸。
“马已备好,你可以查看。”萧子烈指向兰心身后妆台上方的小窗。
兰心却并不回头,双唇微撮呼哨一声,片刻,听得岸上一声马嘶,正是追风。心中大喜:“多谢了,现在再麻烦你把我陪嫁来的丫鬟先送上岸。”
萧子烈扼腕不已,刚才本想哄得她分神,自己便可制住她,哪想到她竟如此警觉。他只得吩咐门外候着的家人送明珠上岸,心里叹服的同时更多疑窦涌上。
“很好,你让那些家人们散了吧,你也可以让开路了。”兰心凝视着他,目光中神情复杂,适才她孤注一掷逼住萧子烈,避免了被缠足的耻辱,而经过了刚才惊心动魄的场面,接下来的这一系列安排自是顺理成章。只是,她真的要放弃他吗?真能就此舍下这份情、抛下这数年相思吗?
默然片刻,她微微一笑道:“萧子烈,你我今日一别,后会有期,我会回来找你的。”
兰心一步步向门口缓行,一边凝神细听前后左右的动静。出得房门,眼角余光左右一扫并无异样,便径向楼梯行去。上了楼梯,便是甲板,除萧子烈在自己身前十几步远之外,甲板上空荡荡再无旁人,又瞥见明珠已在追风背上,兰心才略略放心。
恰在此时,忽听明珠大喊一声“当心”!
兰心一凛,但见萧子烈并无异动,便知是自己身后有人趁机偷袭。她心念电转,料想今日难逃此劫,若再落入萧子烈之手受那样的折辱,不如一死。想到此处,她心如死灰,便也不回身,右手短剑径自压下。
众人惊呼声中,一只手掌已迅捷无比地擒住她手腕,另一手夺去了短剑。萧子烈也同时到她跟前,右手带她入怀,左手闪电般点了她脖颈处几处穴道止住流血。
兰心见夺剑这人白衣飘飘,丰神如玉,唇边一抹若有若无的微笑,便如春风拂面,暖意融融。不觉心中恼恨,若非此人暗算,自己何致于功亏一篑。
她强压下心头愤怒,目凝寒冰,一瞬不瞬的看着萧子烈道:“萧子烈,士可杀不可辱……”话未说完,只觉胸中气血翻涌,烦恶难当,一口鲜血涌唇而出,昏厥过去。
不等萧子烈开口,白衣男子庄鸿远便忙搭住兰心脉搏,片刻展眉道:“无妨,一时急怒攻心所致。”又向前略看了一下她的伤口,见剑伤之外更有淤痕,不禁抬头扫了萧子烈一眼,略含谴责之意,“伤口到也无大碍。不过,我还真是后悔帮了你。”
萧子烈一颗心放回肚里,才发现自己早惊出一身冷汗,忙抱起她便要回房。谁知明珠刚才见事不好,早下马跑来,此时恰到跟前,虽听到庄鸿远的话松了口气,但见兰心血染衣襟,昏迷不醒,又是心疼,又是担忧,又是气愤,怒视着萧子烈恨声道:“我家小姐对你……”话说一半,猛地停住,咬唇上前欲扶过兰心。
萧子烈恍若未闻,闪过她便走,忽又听岸上马嘶人喊,乱作一团,他也不理会,一心只惦着兰心伤势,却被庄鸿远拦住,指向岸边,“子烈,你看。”
他转头看去,只见那匹名叫追风的马烈性发作,横冲直撞,有家人抽了它几鞭,更激得它发狂,乱踢乱咬。
“这下糟了!”明珠见状也不禁顿足。
庄鸿远见萧子烈全无出手制止的意思,苦笑一声,便要下船伏此烈马。他身形方动,却被明珠一把扯住袍袖,“你不能伤它!追风是我家小姐的命根子。”
庄鸿远无奈一笑,“我只想制住它。只是对付这样发了狂的烈马,我也难保不伤它,可总不能任它这般伤人吧?或者,你另有办法?”
“追风现在这样,我也不敢上前拦它,只有小姐……可是……”
庄鸿远且压下心中疑惑,微微一笑,从怀中取出一瓶药递给明珠,令她涂在兰心鼻下。明珠怀疑地看他一眼,却也依言做了。果然,不消片刻,兰心便悠然醒转。
“小姐!”明珠大喜,忙又道:“追风……”
兰心一惊,忙提起精神看去,见追风已伤了数人,伤者痛苦呻吟,其状甚惨,忙道:“快扶我过去!”萧子烈虽然一言不发,心中却也着实好奇,便抱了她走到船头。
兰心先向萧子烈道:“让你的人都闪开。”
萧子烈依她所言吩咐下去,片刻,追风方圆百步已空无一人,也就狂性稍减。兰心便聚起全身力气,撮唇一声呼哨,追风听得主人召唤,长嘶一声便奔了过来。兰心随即又接连呼哨两声,追风蓦地停下,见主人无恙,便摇头摆尾,扬蹄长嘶,慢慢安静下来。
萧子烈与庄鸿远对视一眼,心中大奇,又不禁叹服。兰心见已制住追风,便也松了口气,只觉伤处疼痛难当,浑身更是疲惫不堪,她勉强提起精神,说道:“追风虽然性烈,可若非惹急了,也不会伤人。它与明珠,便如我的性命,你……”话未说完,便被萧子烈截断,“你放心,我决不会为难她们。”
兰心点头微笑,心里一松,合目昏然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