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里是高霖经常来的酒吧。
一个个洞窟式的圆形空间、加上红木雕刻构成了酒吧整体,调暗的褐色灯光营造出一种让人静下心思考的氛围。这氛围中,还穿着一袭黑衣的高霖向服务员要了瓶苦艾酒。
下午开始就喝酒是他以前从未有过的尝试。他通常是在寻求崭新的灵感时小喝一杯。好友老赵死后,这些日子他过得很压抑。他不是习惯展示自己软弱的人,而是什么事都选择在心里闷着。作为这群人中最年长者,虽说今年才29岁,但因为赵勤安已举目无亲,没来由的责任感禁锢着他,让他不得不担起担子,率先带头坚强。坚强很累,特别是在认识了8年的好朋友死后。
李桑雨随高霖一起坐在吧台上,看着他在酒吧昏棕色灯光的照射下,一声不吭地喝闷酒,就像是埃德加·德加油画《苦艾酒》中描绘的人物,只坐在那儿,便尽显孤独姿态。
高霖破天荒的竟然在喝未稀释过的苦艾酒。这种酒未稀释时度数很高,所以他小口小口抿着,沉默不语。等喝到第三杯时,已经微醺得面颊透粉。调酒师在一旁温馨提醒他苦艾酒不要喝太多了,他只轻轻地道谢,让调酒师离开,自己扶着额头,断断续续地轻吸鼻子。
偶尔在劳累或是精神疲劳的时候,高霖梦中的那些令人恐惧、不安定的银白色机械会在脑海中闪现。现下或许又出来了,惹得他紧皱着眉,好一会儿才松开。
“你还好吗,先生?”李桑雨头一次看到高霖这副落魄伤心的模样,晃然间看见一滴晶莹地泪珠砸在吧台的桌面上,不知所措地愣住了。记忆中,这是高霖在她面前第一次哭鼻子。
高霖没有哭得很夸张,只是一直低着头,眼眶呈红色。偶有泪珠划过脸颊,从下巴滴落,微醺迷离地双眼就像一片倒挂在天上、漾着波光的湖水。李桑雨小心翼翼问了句:“先生很舍不得老赵吧?”
“……谢谢。”高霖不知在谢什么,只随意擦去脸上的泪痕,慢慢转过圆椅,望李桑雨一眼,最终还是移开视线。
如此反复的喝酒,握着酒瓶的人彻底趴到桌面上,眼睛眨也不眨地盯着前方的虚无。
同屿市的秋季,落日得很快,特别是像今天这样一个阴沉沉的日子,二人出酒吧时,路边的街灯就已经亮起。
高霖醉得走路像踩着棉花一样,他把眼镜取下来挂在口袋边,跌跌撞撞地蹲在路灯旁望天。过路的行人行色匆匆,没有一个人发现这醉汉是小有名气的油画家高霖。
“快起来先生,还没到家呢……”李桑雨站在高霖身边催促。出酒吧前她好心地扶住高霖手臂,生怕对方跌倒,谁知对方不领情,把手一挥,自己先走了。
世界似乎正在动荡不安,高霖能看到,那些操纵着银白色机械防具的人们正在向他走来。他知道这些是幻觉,但还是不由自主地从心底生出一丝恐惧。“可能是得幻想症了。”高霖靠着灯柱自言自语。
“先生!”李桑雨弯腰到高霖耳边,小声说:“快起来啦,你看街对面那几个姐姐都看过来了……”
“诶?”汽车鸣笛声响起,马路上的银白色忽然消失,高霖无力笑了几声,仰着头迷糊地打量李桑雨近在咫尺的双眸,眼睛就快要眯起来。“这是什么东西?”他用力睁了睁眼睛,发现视线根本聚不了焦。穿黑色牛仔外套的女孩像弹簧一样吓得退后几步,她心虚地看了看街对面已经走开的女性们,这才松口气,把注意力集中在酒鬼身上。
真是没办法呐……
她伸手拦了辆出租车,同司机合力将画家扶进车里,向司机报了地址。
幸好出酒吧前问了画家家里的地址……
普鲁士蓝的墙壁、天花板上大大小小的黑框油画。高霖醉酒醒来,发现他没有身处梦中狭窄黑暗的牢笼,而是陷在自家卧室的床里,不禁吁了口气。衣服已经被人换好,拉上的窗帘透出耀眼地光。他慢半拍转脸看床头柜上的闹钟,不知现在是上午还是下午,这才感觉口渴,连忙拿起像是被人特地放在那里的白开水,细细地抿了几口。
“……啧。”
这时,另一个咂嘴声从床边发出。他顿住,放下手中的玻璃杯,转头看向伏在床边转醒的李桑雨。李桑雨睡眼惺忪地睁开眼睛向他投来视线。画家摸摸后颈,不自然地说:“你…你醒了啊……”
“……嗯。”李桑雨还没清醒,她大大地伸起懒腰。
二人视线相触,高霖目光闪烁,互相之间都一言不发地像木雕一样对视,谁也不先说话……
这时,床头柜上手机的震动声突然响起。两人吓了一跳。高霖连忙按下接听键,听着手机那头,画展工作人员向他确认需要留下的物件。李桑雨转头。
“嗯,好。……对对对,就这样做……对,其他的都处理了。”
“搬运车下午到?好……辛苦你们了……”
“不会……嗯,再见。”挂了电话,高霖捂着额头掀开被子下床,也没在意女孩正望着他,就穿着白T走进洗漱间。
“先生画展结束了?”李桑雨揉眼睛。高霖在洗漱间“嗯”了一声,水声“哗哗”响起,过一会儿,人从隔间出来,隔老远都能闻到牙膏独有的清新香味。
“桑雨,谢谢你昨天送我回来。”他抿着唇,心虚地眼光闪烁:“昨天发生什么事了?”
普鲁士蓝围满的房间,声音突然停顿,一大一小尴尬相望,各自有着不同地心思。
李桑雨眼睛滴溜一圈,脑海里搜索着要怎么跟高霖说这事儿,结果憋半天,来一句:“嗯,先生在酒吧喝醉后就睡着了。”
“那……”高霖半天说不出口话,“昨天衣服裤子…是…是你……”
“嗯,昨天先生醉得厉害,回家的时候不小心吐了。我没得到同意就打开先生的衣柜,对不起!”
“没…没事,我还得谢谢你帮我了。”高霖忙摆手,从衣柜里拿出一套下午要穿的衣服,重新走进洗漱间。
“啾~”窗外枝头上的小鸟叫了一声,接着其他们鸟儿也此起彼伏地发声。
女孩还记得帮高霖换衣裤时,看到了什么。对方的大腿外侧有道看起来愈合很久,却依然触目惊心地伤疤。她还在疑问这伤疤背后会不会有什么故事,顷刻又被对方背后纹的让人看不懂的纹身吸引住目光,它们诡异地纵横交错,看起来像是某种远古时期的神秘符文咒语……
昨晚,送酒鬼回去后,李桑雨是又做父亲又做母亲,不仅帮人洗掉脏衣服,还费了吃奶的力气把他扶到床上靠着,让对方喝了温水,换新睡衣,然后把被子盖好,这才放心准备离开。其过程一气呵成,大部分技能都是在当初在医院里照顾父亲时学会的一把心酸泪。她哀叹一声,转身离开,被高霖叫住:“桑雨……”
“嗯?先生”李桑雨回头去看。
“这里好暗……”高霖醉得不清。这副脆弱的姿态,李桑雨也是第一次见。她像哄孩子一样坐回床边,哄着对方把伸出被窝的大手松开,再轻轻地放回被窝盖好。普鲁士蓝的墙壁衬得高霖粉红的皮肤格外耀眼。
“……没想到先生身后有那么大面积的纹身啊。”她看着高霖像在做噩梦的脸庞,喃喃自语。
“桑雨……”喝醉的人睁开迷离地双眼,“你就别走了吧……”
“……嗯,不走。”李桑雨胆怯地与高霖湿润地眸子对视。在对方波澜起伏地眸子中,她看到了同样的自己。
大学学生画室里,一个盯着画板,像是要把它望出洞的女孩,撑着下巴发了好久的呆。
“又在想什么呢?”坐在旁边的人凑上前问。
“又?”李桑雨下巴一磕,回过神去看说话的人,“又?同学,我们是不是在哪儿见过?”
“嗯————”女孩瘪嘴思考片刻:“小姐姐你不会就不记得我了吧?!”
“……这个嘛……”李桑雨眨了眨眼睛,实在想不起她认识这人,只能诚实地向女孩坦白,“抱歉同学,最近我事儿有点多,一下子想不起来了……”
“夏姚,夏姚——”女孩指着自己的鼻子:“我可是你粉丝诶!”
“粉…粉丝?”李桑雨摸不着头脑,自己这个无名氏什么时候有粉丝了?
“你还记得校表彰栏吗?”女孩问。
“啊——”李桑雨灵光一现,“我想起来你是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