象牙棒又粗又大,上边血管浮凸暴起,气势汹汹,端详片刻,沈应随手将它扔进火堆,夜色更深,空中寒气更加浓重,本想搬开黑衣男子尸体,脱下他身上狐裘取暖,但令他没想到的是这尸体竟像生了根,使出吃奶力气,伤口扯得阵阵撕痛也挪不动分毫。
“邪门!”按住胸口痛处蹲身查看,年轻死者相貌英俊,贴身衣料是贡品麟州丝,右手拇指翠玉扳指价值连城,死亡时间大概是前天上午卯时,外表不见任何伤痕,浑身骨骼像被石磨碾过般寸寸碎裂,不过即便遭受如此重创,他也没有立刻毙命,软瘫在地上哀嚎挣扎,直到肺气一点点挤出体外,气血逆流血灌瞳仁,最后活生生闷死,要是风云师太没有胡扯,她师妹绝对是个心狠手辣之辈。
连续奔波半月,早已疲惫至极,费力剥下裘袍穿上缩在墙角,一闭眼就沉沉睡去,半夜西边房梁被大雪压塌,巨响声把他吓一大跳,篝火早已熄灭,火灰倒还有点热气,劈烂供桌烧火烤暖身子,裹紧衣服又睡了过去,一觉醒来浑身酸痛,轻轻转动酸痛的脖子,动作忽然僵定凝固,一览无遗的破庙内,和尚仰面朝上躺着,脸上依然带着一丝满足的笑意,但让人毛骨悚然的是旁边那具年轻人的尸体却不翼而飞,北风穿过门缝,发出呜呜低鸣,视线看不到的背后,似乎有双可怕的眼睛正不怀好意盯着自己,后领阵阵发寒,鸡皮疙瘩都冒出来,沈应强自宁定心绪,若无其事地开门,脚板跨过门槛,头也不回地向远处狂奔。
……
“我回来了。”
屋里光线昏暗,没有点灯,左侧墙根方石垒砌的火塘里,三根碗口粗花梨树烧得正旺,熏黑的釜中汤汁咕嘟冒泡,猪头肉和萝卜在浓汤里翻滚,阵阵香味勾惹下,沈应肚子不争气地咕咕大叫起来。
松木桌面落满油灰,看不出漆色,上边放着两盘冷菜一坛酒,胡屠双手捧着一块大骨埋头吃得正欢,听见声音,吊眼看了半晌,“哟”的站起,把骨头扔给桌下老黑狗,双手在油腻腻的蓝布葛衫上擦擦,一张脸上笑成菊花,点头哈腰地迎上前,“稀客,稀客,快进来,外面风大可别冻着了。”
“我……”
“您可算回来了,这些天我担心死了,活?”胡屠怪叫一声,污油粗短的手指摩挲他身上那件皮裘,豆眼圆睁,左右看看,压低声音道,“这可是上好的狐裘啊,少说也要五十两银子,您老人家发达啦?”
“捡的。”
胡屠拍拍肚皮说道:“瞧您说的,我可是都听说了,半个月前,我托您给刘家送副肠肚,结果人家刘家闺女看上你,硬要招你做女婿,怎么?今儿回来是要我做主上门提亲?好事啊,我夫妻终于能沾沾您的光了。”
“我送完东西遇到赖四那帮地痞,被他们套布袋卖给矿山,昨天冒雪逃出来的。”
“卖给矿山?”胡屠腰背挺直起来,脸上的笑容像被无形的大手抹去,歪着头冷笑不已,“赖四他们几个也是瞎了眼睛!就你这样走路都打晃的废物能上矿山?洗剥干净做成肉包子,兴许还能卖几个钱。”
听到肉包子三个字,沈应肚子又呜呜噜噜大响,胡屠把嘴一抹,笑眯眯道:“饿啦?”不等沈应说话,一口啐在脸上,“养条狗还会看门,养只鸡还能下蛋,偏你整日白吃白喝,屁用没有。”
“我给你当儿子,哄你老婆开心。”
胡屠大怒:“你这个……”
“谁啊?谁在说话?老胡,是不是义儿回来了?”里屋传来一个虚弱的女声,接着一阵撕心裂肺的咳嗽。
胡屠手掌僵在半空,脸皮抽筋似的跳动,假装高兴地朝里喊道:“是是,儿子回来了,早就跟你说了嘛,过几天就回来。”
“啊!”陈氏惊喜地低呼一声,一叠声地催促,“快,快进来,义儿,义儿,快进来让娘看看。”
胡屠捞住他领口,恶狠狠地低吼道:“我说你去白玉山庄做事去了,说漏嘴,打断你骨头。”
沈应逆来顺受,打不还手骂不还口,拍去雪尘,整理吹乱的头发,胡屠从柜子上拿来油灯,不耐烦地踢他一脚,“磨蹭什么!快去!”
沈应点燃油灯麻线,左手挡着缓步走向里屋,豆大火苗照亮身前三尺,空中漂浮着药味和霉气,陈氏靠在床头,左手虚拍床沿,右手捂嘴剧烈咳嗽,沈应把青铜油灯放在床头的矮凳上,轻拍她瘦骨嶙峋的脊背。
“没事,没事。”陈氏摇头微笑,抓着他的手,用力一握,“怎么这么冰?”右手也赶忙过来捂着,嗔怪道:“不冷么?怎么不多穿件衣裳?多大人了还不知道照顾自己。”
“不冷,爹今天给我买了衣裳。”
陈氏稀疏的头发几乎全白,眼窝凹陷,脸色蜡黄,嘴唇没有半点血色,手臂瘦得皮包骨,闻言笑得合不拢最嘴,“别看你爹小心眼,他就是刀子嘴豆腐心,有时还是挺舍得的。”伸手帮他理理头发,心疼地道:“才几天不见,人怎么又瘦了?是不是庄子上分的差事不好做?是不是吃不习惯?我听你爹说,吃饭时十几个人围一桌,那些人一个个活像饿死鬼投胎,还没动碗筷,菜就抢没了,哪里吃得好,吃不好哪有力气干活?”陈氏原本就体弱多病,两月前在河边浆洗衣服,脚下没踩稳,脑袋重重摔在石头上,人虽然让马大姑作法唤醒过来,脑子却不好使了,常常张冠李戴自言自语,身体也是每况愈下,恐怕熬不过这个寒冬。
“娘放心,我没事。”
“放心才怪。”陈氏食指轻戳他脑门,“要是不顺心就回家……”
沈应点头,胡屠把房门擂得哐哐响,粗声嚷道:“行了,你少说两句,他又不是两三岁,要你操那些闲心。”
陈氏叹了口气,不舍之情溢于言表,“去歇着吧,睡觉盖好被子,别要冻着。”沈应答应一声,起身要走,陈氏又拉住他,“这次回来住多久?”
“十天左右。”
“好,好。”陈氏高兴地笑起来,“明天让你爹买点驴肉,娘做你最喜欢吃的驴肉包子,对了,再买几尺布,给你做身新衣服。”沈应扶她躺下,替她盖好被子,轻手拍拍被面,拿了油灯出门吹灭放到柜子上,坐到火塘边烤火,胡屠仰头把碗里发酸的浑酒喝干,很久才用滞涩的嗓音道:“当初是她把你从山上背回来的……”
“我在报答。”
胡屠摇头苦笑,“什么报答不报答的,她已经忘干了,如今真把你当成自己儿子,以前……不这样。”大黑狗歪着头,“咯嗤咯嗤”啃着骨头,被他踹了一脚,叼着骨头慢吞吞起身挪个窝,“我儿子,比你大几岁,整天游手好闲不务正业,三年我托熟人把他弄进白玉山庄,本想给他谋个好前程,现在想想真他娘的后悔。老子早年也在庄上做事,那时犯浑不是东西,干过许多丢人现眼的勾当,连累他在外被人耻笑抬不起头,这小子怨恨我,回到家话也不跟我说,有时一去几个月杳无音讯,上次回来张口问我要一百两银子。”胡屠抹了一把胡茬,眼中泪光闪动,“我早听说他赌钱,一怒之下打了他一巴掌,他捞起柴刀砍了老子一刀,说这辈子再不进这个家门,尿尿也不朝这个方向,原以为他只是赌气,没想他……这狗崽子真狠心!他娘想儿子想疯了,我去求他,给他跪下他都不肯回来看一眼。”
“不用跟我说这些,我没打算找你要钱。”
“要钱?”胡屠被戳破心思脸上挂不住,冷哼一声捞块骨头摔到他怀里,“吃老子的住老子的,还有脸问老子要钱?”
“当初说好留下来假装你儿子,一个月二两银子。”
“呸!”胡屠喷他一脸口水,“行!既然都说到这份上,今天咱们就把话说清楚,一个月二两是吧?老胡说话算数,我给!不过你在我这儿白吃白住两个月怎么算?”
“我在你家劈柴挑水扫地洗衣样样都做,还帮你杀猪……”
“这点小事你也好意思提,吃住两月,每月就算你十两好了。”
“你每天只给一碗翻得蓬松的白饭,还不给菜吃。”
胡屠脸上泛红,好在他脸黑看不出来,粗声粗气地嚷嚷,“你什么意思?你想说老子虐待你了?当真算起来,十两都是少的,还有当初我婆娘把你救回来,又是请大夫又是买药,来来回回花去二十多两,这不是钱?”
沈应没有吭声,衣服鞋子上冒起白气,冻僵的手指也渐渐暖和起来。
胡屠虎着脸冷哼,“让你给刘家送肚肠结来的四十文撇开不说,这半月来,又用去二十两,加起来是多少?”
“这半个月我不在家。”
胡屠一巴掌拍在他后脑勺,唾沫横飞地骂道:“不在家怎么了?不在家也得给你留饭留床铺?吃没到、没睡到那是你的事,跟我有什么关系?这半个月我买了三只老母鸡,两只老鹅,两支老参,都算在你头上。”瞧他哑巴聋子一样,双手放在膝盖,中规中矩坐着,半点反应反应,胡屠越发恼火,阴阳怪气地道,“当初可是你自己说的‘滴水之恩涌泉以报,一饭之德十倍报之’,我算算,这两个月你一共花费六十多两,扣去四两工钱还有五十六两,十倍就是五百六十两,拿钱!拿了钱赶紧滚蛋。”
“没钱!”
“没钱你吹什么牛皮?”胡屠又一巴掌拍在他后脑勺,手里热骨头没拿住掉进火坑,胡屠牛眼圆瞪火冒三丈,“嘿!你还敢浪费东西?看来你是吃饱了,滚滚滚,一边凉快去,等等。”胡屠土匪似的扒下那件狐裘,折了两折夹在腋下,“土狗就是土狗,这衣服穿在你身上也是浪费,不如当了换钱,就当替你抵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