翟素云离开后很长一段时间内,沈应都在眼望帐顶思索,但他想不出翟素云满腔恨意来自哪里,珍珠帘子哗啦轻响,他闭上眼睛装睡,绿荷做贼似的轻手轻脚进屋,探头探脑瞧了一会儿,踮起脚尖悄悄走到床前,猛然跺脚大叫,如愿以偿把沈应吓得一抖,心满意足地笑起来,“哈哈,吓到了吧,我是故意的,谁叫你刚才吓我来着。这个给你,小姐说你几天没吃东西肯定饿了,叫我把这些饼拿给你先填填肚子,晚点儿才有东西吃。”
小姑娘递来一个荷叶形瓷碟,里边装着五块色泽金黄香味诱人的芝麻糖饼,沈应撑坐起身,接过碟子道谢,拿起一块糖饼,发现上边有个缺口,目光向绿荷瞥去,话还没出口,这小妞就像被踩到尾巴的野猫一样跳起来,凶巴巴地喝道:“看什么看?又不是我咬的,它本来,本来就是这样。”说着,眼珠骨溜溜乱转,声音也小了下去,显然非常心虚。
“你也吃。”
“哼!才不要,甜腻腻的,一点都不好吃。”
闻到食物香味,沈应肚子禁不住咕咕直叫,一口一个连吞三个,绿荷绞着衣角气鼓鼓地鄙视道:“干巴巴的,也只有你这种大笨瓜才吃得下去,人家才不稀罕,明天我去拿更好吃的,桂花糕、冰糖葫芦、蜂蜜花生……”掰着指头数,数着数着口水垂下来,她连忙用袖子擦掉,恶狠狠瞪他一眼,“一样拿两盘,我一盘,小姐一盘,你就别想了。”
沈应把剩下两个递给绿荷,这小丫头还在生气,可怎么也掩饰不住喜意,接过来还不忘补上一句,“我拿去喂花花,花花最喜欢吃。”
“等一下!”
“干什么?”绿荷一脸戒备地把糖饼藏到身后,“已经送出去的东西,你还想要回去不成?哪有你这样的!”
“我只是想问你在这里多久了。”
绿荷放下心来,叼着食指想了半天,表情认真地点头,“很久很久了,绿荷从小就是小姐的丫鬟。”
“你喜不喜欢这里?”
“当然喜欢啊,这里有好吃的,还有小姐和花花,还有青蛙,我喜欢和青蛙玩,它们最有趣了,尤其叫的时候,这样这样,”绿荷腮帮一鼓一鼓发出咕咕怪声,眉飞色舞地笑道,“好玩死了,上次我在池塘边抓到三只放在被子里养着,结果被小姐发现了,她居然打我,哼!我两天不说话、不吃饭,她跟我认错我才勉强原谅她,其实我悄悄吃了三个甜饼,小姐老说我笨,其实我才不笨呢,嘻嘻。”
“那你家小姐为什么不喜欢这里?”
绿荷眼睛瞪得大大的,异常吃惊地道:“小姐不喜欢这里?怎么会呢?这里多好呀,不愁吃不愁穿,还有我和花花陪她,你听谁说的?”
沈应张了张嘴,“当我没问,你不要去问你家小姐,也不要告诉别人。”
“好吧好吧,我知道了,啰嗦。”蹦蹦跳跳转着圈出去。
天色晦暗阴沉,看不出时辰,从窗外收回视线,忽然注意到桌上块黑色方石,起床拿来摆弄,方石质感细腻,拿在手里分量很轻,边缘有云雷麒麟、花鸟虫鱼纹,正中铜钱大小圆形纹饰精巧不失华美,隐隐透出一种说不出的玄妙之感,仔细看去,那些线条竟似浑然天成,没有半点雕琢痕迹。
曲指轻轻扣响,听声音里面空心,像个装东西的盒子,可是找不到开口,也没有发现机关,匕首切割不留痕迹,砸也砸不开,又摔又踩折腾半晌也没能奈何,心有不甘地坐下,右肘不小心碰翻茶壶,他反应迅速及时伸手按住,没让茶壶滚落摔碎,可茶水却洒了一桌,正手忙脚乱收拾,忽然瞥见方石幽幽发光,小心捧起来端详,难道这黑盒遇到水才能打开?心中闪过此念,就见原本圆整无缝的方石不可思议地从中间裂开一条缝隙,可惜里面什么都没有,对着光仔仔细细检查,甚至把水倒进去,也没见到预想中的宝物,或许早就被人拿走了,“咔”合上盖子,缝隙边缘仿佛粘稠的黑色浓汁渐渐融为一体,恢复先前模样,如此巧妙的机关闻所未闻、见所未见。
“估计能卖几百两银子。”将它丢在桌上准备回床休息,忽然心头一动,转回来把黑盒换个面沾湿,水迹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被吸收,盒上纹饰幽幽闪光,再次裂开缝隙,这盒底干爽,不见一丝水迹,换回之前一面打开,残留的几滴水珠证明了他的猜测,这盒子每个面都能打开,而且每个面对应着不同空间,其边缘花纹不为装饰,而是用以区分防止混淆,沈应精神一振,依样画葫芦依次沾水开启,到第四个面打开,里边终于有了东西。
此盒机关设计之巧妙超乎人想象,所藏宝物必定非同小可,小心取出这张看起来依旧崭新的白鹿纸展开,结果大失所望,既不是藏宝图,也不是武功秘籍,而是一副女子画像。
画中女子容貌端丽罕见,气质高贵不染纤尘,雍容华美之态,就像天宫仙姬尊贵王后,她头发盘成凌虚髻,左右各插三支赤金缠丝含珠钗,垂下飘扬流苏,配以云涛星辰图案的羽衣披风,英武冷傲神态跃然纸上,就连沈应这个对书画一窍不通的粗莽也不由多看了几眼,暗自钦服画师画艺高明,竟能将这女子描绘得如此细腻传神。
左下两行小篆,半猜半认勉强识得,一写“王孙游兮不归,春草生兮萋萋”,这是表达爱慕的意思,以前听曹兴调戏良家妇女时吟过,另一行只有“冬溪”两字,字迹与上一句迥然不同,歪曲潦草笔势混乱,似乎是心情烦躁时胡乱写下。
“冬溪!沈照桢?”没心思深究老祖宗的东西怎么在胡屠家里,这精妙机关绝不至于用来藏一张寻常美人图,可惜来来回回仔细看了数遍,也没发现什么玄机,忍住没把画像撕成碎片,躺在床上胡思乱想一阵,嗅着旖旎暖香之气,心绪渐渐归于宁静,一阵困意袭来,眼皮越来越重,不多时深睡过去。
“为什么要这么做?”火海翻滚焰浪连天,大火把夜空照得通红,哔哔剥剥的燃烧声、房屋崩塌的声音、以及身上着火的人们发出的凄厉惨叫声汇成一片,“如果不是沈家,你早就流落街头变成无家可归的乞丐了,他把你收为义女,还把你许配给沈崧,你怎么能这样做?你不想报仇了吗?你把白玉山庄毁了,还有谁可以对付金刀门?”
翟素云用力挣脱退后,手指双脚踢弹舌头伸长快要吊死的沈源鸣,语气陌生又冰冷道:“你觉得我要感谢他么?别再引我发笑了,如果不是他,我爹怎么会卷入白玉山庄和金刀门的争斗之中,如果不是他,合意门上下六十余口怎么会无辜惨死?”
“不是这样的……”
“这么多年,你为什么不来找我?”
“我原以为你已经死了,那天在无尘寺看到你,我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我使出所有力气才阻止这双腿奔向你,我是个杀手,靠近你等于把你往刀口上送。”
“你还喜欢我?”她声音缓和下来,但面容却变得模糊不清,以往只要闭上眼睛,眼前就会浮现出她的样子,但此时怎么也记不起她的模样。
他“看到”自己点头,“听说你要嫁给沈崧,我用所有的积蓄发下杀手令,你是我未过门的妻子,我决不许你嫁给别人!”
翟素云柔柔地靠进他怀里,但沈应却像抱着一块融化不了的冰块,冷冷打个寒颤,心恋女子的声音变得飘忽不可捉摸,“我们离开这里,现在就走,去到一个谁也不认识我们的地方,过男耕女织的生活,好不好?”
“好。”没有任何犹豫地说出这个字,但是心里忽然空落落的,像破了一个窟窿,强笑道,“我很快就自由了,你等我……你,你怎么了?”
翟素云冷漠地把他推开,脸上表情很奇怪,像怜悯,像不屑,又像愤恨,手里拿着那把被侯归里夺走的寒铁匕首,鲜血一滴滴落在地上,沈应低头看看胸口冒出的鲜血,又看看她,踉踉跄跄后退,绊着尸体一跤坐倒……
沈应骨碌乱动的眼睛猛然睁开,满头大汗地弹坐起来,湿透的衣服贴在身上,被寒气一浸,传来层层寒意,紧绷的身体松懈仰倒下来,回想梦境中的画面,内心依然激荡不已,摸摸胸口,竟似真的传来尖锐刺痛。
屋里点着灯,浅黄色火光透过腊梅灯罩在墙上留下阴森森的光影,灯影下,病骨支离的老太婆坐在房屋中间的圆桌旁,斜首望着对面墙上一副兰草图,声音苍老沙哑,“做噩梦了?”
“三当家!”吞过火碳一样疼痛的喉咙发出老太婆相似的沙哑声音,忽然想起屋里这样热闹却不见房屋主人,心中涌起强烈不安,起身坐直,不动声色道,“她们呢?”
老太婆低低地咳嗽,发出抽风箱般呼噜声,慢吞吞道:“你是说这屋里的两个女娃娃?女人天性善妒,老了也不例外,小女娃个个生得花容月貌,眼前晃来晃去着实惹人嫌恶,我一生气,就把她们全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