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很快就黑下来,大哥瘟瘟地进屋去了,扯床被子蒙住头。这时,从远处的天边传来一声闷雷,接着就下起雨来。娘叹息了一声:“背时的年成啊!”是的,都立冬了,竟打起雷来。一家人默默地坐在屋子里,听着天边的雷声,听着天井里的雨水滴滴嗒嗒地淋下来,谁也不肯说话,似乎也没有什么话可说。此刻,这个家里灶是冷的,人也是冷的。朱毛和不喜欢家里是这种局面,他点亮一根松煤子,屋子里一下子亮堂起来。他打开一口布袋,那是他放牛时从人家挖过的地里翻出来的山芋脚子,偶尔也会有一只拳头大的山芋,那实在是意外所得。他把山芋脚子用水洗过,码在锅里,兑上水,再坐到灶下,燃起柴禾,不一会儿,屋子里就弥散着一股山芋的甜香。他揭开锅,把烫手的山芋给娘盛上一碗,再把一块最大的递给妹妹。妹妹张开小手,让小哥哥抱。于是,他把妹妹抱在怀里,给妹妹唱起了山歌:
高山上点灯亮呵呵
小哥哥上山打赤脚
一脚踩到牛屎果
啊哟哟,踩的金元宝一颗……
在毛和的歌声中,一家人暖和和地吃着山芋脚,刚刚学会走路的小妹妹吃饱了,呀呀地叫着,满屋子的疯跑着,好让小哥哥捉她。小哥哥一把抱住了,小妹妹趁机倒在小哥哥的怀里,格格地笑着,一屋子都是小妹妹的笑声。
一场雪后,阴历年就要到了。请灶那天傍晚,爷爷来了。爷爷提来一篮挂面,十几个鸡蛋,爷爷是送年货来的。
“我要出趟远门,”爷爷说,“一时半会难得回来。”
娘说:“他爷爷,要过年了,毛和他们几个都巴望跟爷爷在一起过个好年呢。”
“你不用担心我,我一个人惯了,在哪过年都一样。”
这是实话,爷爷朱汉臣中年丧妻后没有再娶,大半生里,老人家习惯与僧道为伍,以寺观为家,闲云野鹤,随处安居。朱吴氏知道拦不住老人家,便说:“让毛和跟着你吧,毛和跟爷爷最亲。”
这正是爷爷此来的意思。一个月前,爷爷就得到消息,戒如老和尚要在腊八节期间在莲花塘打一场禅七,出禅后,正逢春暖花开的日子,戒如老和尚要在莲花塘开讲《仁王护国经》。而每年这个季节,王跛子家的牛时放时关,爷爷替毛和跟王跛子请了一个月假,想带毛和一起去屯溪莲花塘。爷爷知道,这个孙儿根器不凡,小小年纪,又一心向佛,将来说不定就是一个佛门大器,趁着这个机会,爷爷想带着毛和跟在戒如老和尚后学点功夫。
然而直到天黑尽了,毛和还没有回家。娘开始着急了,说:“毛和从来没这么晚回家过,不会出什么事吧。”
大哥朱风从说:“你就瞎想,毛和那么大了,又刁灵得古怪,他会出什么事吗?”
又等了一个时辰,毛和还是不见影子。爷爷说:“我该下山了。别担心,毛和不会有什么事的。”
朱吴氏叮嘱大儿子说:“你送爷爷下山吧,顺便去王跛子家看看。”
爷孙俩摸黑下到司下村,然而王跛子一家也正在着急,王跛子说,爷爷替毛和请了假,毛和明天就不用再来了,但毛和舍不得他放的那几条牛,下午毛和说,他要把牛再放到坡上遛遛。王跛子说,二丫母子都弱,要遛,就把孬货牵出去遛遛吧。可是,直到现在,既不见孬货的影子,也不见毛和回来。
朱风从首先发起怒来,说:“毛和太贪玩了,回头要好好教训他一顿。”
“你先不要下结论,毛和不是那种玩心重的娃,”王跛子看看爷爷说,“最近牛镇一带拐卖男娃女伢的事件先后发生,毛和该不会……”
朱风从又说:“拐卖毛和的人怕还没有出世呢,他不把人给拐卖掉就不错了。”
爷爷说:“风从,你先回去吧,说不定毛和这会儿正在家里呢。”
朱风从走后,王跛子吞吞吐吐地说:“毛和是个小人精,一头牛少说也值二百吊,会不会……”
爷爷说:“这你就想歪了,我的孙儿,我清楚。他虽然调皮,却是心地善良,坑蒙拐骗之类的事,临不到他的头上。”
内当家也在一旁插话说:“毛和不是那样的娃,每回去牛镇,我给他钱,让他替我买这买那,东西买好了,剩下一文半文,哪回都一文不动地还我了。”
“那就好,那就好,”王跛子连连点头说,“毛和精明又懂事,我也看着喜欢呢。”
第二天,朱毛和还是没有回来,当然,那条名叫孬货的牛也没有回来。
娘开始着急了,娘说:“这怎么好啊,义传腿一伸就走了,三儿要是有个三长两短,日后我死了该怎样向他老子交代呀。”
是在第七天头上,忽然传来一个消息,说有人在罗汉沟发现了二丫的尸体,早已是身首异处。于是大家推测,处在发情期的二丫一定是追着哪家的母牛到了罗汉岭,最后失足落岩而亡。
仍然没有毛和的消息。关于朱毛和的各种猜测各种疑问还在进行,但王跛子心里已有答案。他想起当初毛和来他家放牛时的约法三章,牛跌膘了固然要罚,牛若是走失了,或是落岩而亡,朱毛和必须按买价的翻倍赔偿。当初这不过是王跛子对小牛倌的警告,让放牛娃务必当心,并不当真。现在牛果真落岩而亡,朱毛和一定被四百吊的赔款吓倒了,卖了朱家全部家当,也凑不上这笔款子啊。
王跛子让人探身岩底,将那头死牛运到屋场。牛经济前来帮忙,将牛皮剥了,牛肉能卖的卖了,能吃的吃了,一头牛的一生也就这样结束了。但关于放牛娃朱毛和的猜测和疑问并没有结束。牛死了,到底洗清了朱毛和的清白,只是毛和至今是死是活不得而知,娘的一颗心不能不悬在那里。
王跛子的满腹心思对谁也没有说,但却悄悄地告诉了爷爷朱汉臣。朱汉臣说:“这小人儿贡气,一定设法挣钱去了,不挣到足够赔偿一头牛的钱,他不会回来。”
娘整天只是哭,朱家岭所有劳力都出动了,去附近乡镇寻找朱毛和,但都说没有见到所说的那个娃。但也有人说,出事的那天傍晚,好象看到一个穿着月白襟褂的娃跟一个外地汉子沿着那条出山的路走了,会不会是你家毛和呢?沿着那条山路,是出山的所在,出了山口,有一条水路直通太湖和安庆。安庆是个大码头,毛和要是被人拐到安庆,那结局就真的很难说了。说到安庆,又有人说,安庆自开了通商口岸后,不时有外国轮船停泊在安庆码头。那些外国轮船来时,岸上有很多孩子在看热闹,便有人贩子趁机引诱小孩子上轮船去玩,用各种新鲜玩艺逗那些懵懂未知的孩子们,不知不觉,轮船拉响喂知,渐渐离岸了,那些孩子等发觉,轮船已开出好远了。人贩子们就把那些哭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的娃娃们转卖给南京或是上海的一些人家,运气好的,做了人家的养子,养父母又疼如亲生的,一辈子享受荣华富贵,运气不好的,到了那末等人家,或者做了奴隶,挨打受骂,这还算好的,单有那缺德带冒烟的,将娃娃弄死了,放到海底去钓海参……
听到这些,娘就更哭得伤痛欲绝。
倒是爷爷,反而不急了。岩谷下没有毛和的尸体,说明毛和还活着,至于他是否跟随陌生人去了外地,这并不是可怕的消息。毛和虽然只有七岁,但他却比同龄的娃娃更老成,更有随机应变的能力。那些被拐卖甚至是被弄死放到海底钓海参的传言即使有几分可信,但都与毛和无关。爷爷觉得,毛和更应该到外面世界走走看看,长长见识,这对于毛和的一生,未必不是一件好事。爷爷安慰了几句毛和娘,就放心地去了屯溪莲花塘,一到莲花塘,就把朱家岭的种种波罗蜜完完全全地忘去了。
然而直到第二年二月末,爷爷朱汉臣从屯溪莲花塘讲经回来,依然没有毛和的消息。爷爷回来的第二天,南无相寺托人带信给他,说南无相寺在建山门殿时发掘出一尊宋代漆盒,内有五彩舍利一颗。南无相寺当家觉慧师想请爷爷去鉴定一下,看是否就是佛的舍利。爷爷忽然一拍大腿,说,我怎么没想到这一成呢?毛和一直想出家做和尚,过去曾多次随爷爷去南无相寺,同那里和尚师父们都熟,他放的牛摔下岩死了,他因为害怕赔偿,会不会躲到南无相寺去了呢?
爷爷到了南无相寺,见过当家觉慧师,僧俗二人寒暄既毕,又看过那颗舍利,觉慧师竟一直没提朱毛和的事。爷爷到底还是忍不住问道:“我家毛和自去年腊月走失后,至今下落不明,小东西没到你们寺里吧?”
觉慧师说:“朱先生你不说我倒忘了,去年腊月的一天,毛和的确来过一次,当时他脸上青一块紫一块,衣服也被划得一条条,饿得直要吃的。我让小和尚们给他泡了碗现饭吃了,他这才说,他砍柴不慎摔了一跤,想在寺里借宿一夜。”
“后来呢?”爷爷说。
“第二天寺里开始打佛七,因为忙,我把这事给忘了。等到再想起来,问小和尚们,他们说毛和只在寺里住了一夜,第二天一早就离去了。”
爷爷叹道,他的孙儿是何等精明的娃,他自知闯了祸,要躲,也不会躲在熟悉的南无相寺。那么,毛和究竟去了哪儿呢?
“怎么,毛和至今没有消息吗?”
“是的,”爷爷说,“一直在找呢。”
觉慧师为自己的大意而自责了半天,爷爷安慰他说:“这怎么难怪到法师呢?我倒不急,只是他的娘快急疯了。”
觉慧师反过来安慰爷爷说:“毛和精明过人,又有大志向,他的下落,似不用担心。”
爷爷说:“只是,现在世道很乱,他毕竟才七八岁年纪。”
“佛祖会加被他的,阿弥陀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