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这一天,常法老和尚在禅堂说法。老和尚上堂开示:“祖师说,不思善,不思恶,看看哪个是自己的本分?这些日子,看着老僧要去西天了,你们中不断有人问我,衣钵将传与谁人?我要告诉你们,你们当中,将来会有一人成佛,昨夜我已把衣钵传他。”
堂上一阵小小的骚动,人们交相发问,师父究竟把衣钵传与谁了?听到老和尚说:“五祖弘忍让弟子做偈,看谁能悟见本性,神秀大师说,身是菩提树,心如明镜台,时时勤拂拭,勿使若尘埃。五祖说,偈做得不错,但到底还是没有见性。后有一苦劳人名惠能者口占一偈:菩提本无树,明镜亦非台,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于是,在一天夜里,五祖弘忍大师将衣钵传于这碓米砍柴的农夫。惠能得到衣钵,成为禅宗六祖,却遭到众人追杀,六祖将衣钵放于石上,说,衣钵只是信物,与本分事无涉,试问如来拈花一笑,又传了什么?”
老和尚在作如是开示时,大兴和尚正在回香阁通往百岁宫的山路上,他挑着一担大号水桶,行走如平地生风。他哼着曲子,或者是某一段经文,或者什么都不是,他就是这样,整天都快活悠悠。他与头顶的鸟儿对话,与山里的猴子嬉戏,他吹拂着从两边山沟里吹来的风,他的脸黑红色,他的大脚板穿着草鞋,叭哒叭哒地在那条路上走着,记不清是多少回了。他不关心禅堂里的事情,那禅堂里已发生和将要发生的一切似乎都与他无关。
此刻,禅堂里气氛有些紧张,不知道老和尚究竟将怎样的衣钵传给了怎样的人。听到老和尚说:“老僧我既没有衣钵,也没有锦囊袈裟,只有心印一枚,得到我心印者,即是我的真弟子。至于谁得到我的心印,我并不知道。这是我最后的开示,各位,珍重。”老和尚说完这一句,就低下头,做禅定状态。过了很久,弟子们终于发现,老和尚坐脱了。
这是一九四六年二月某日,常法老和尚在百岁宫禅堂说法中安然示寂。老和尚示寂的那一刻,大兴和尚的水桶绳子断了,水桶砸在地上,水顺着石头路,一直漫延到路的两边。他坐在路边,叫了声:“师父……”
常法老和尚示寂后,百岁宫有了新的住持。抗战胜利了,可国内的战事仍然激烈着。兵戈刀枪,血腥厮杀,漫漫长河中何曾消停过?但百岁宫还是百岁宫,无瑕老和尚坐在那里,五百多年了,他将手微微托起,托起的是一整座虚空,他永远只说着一个字:空。
对于大兴和尚来说,世间的一切变化都于他无涉,他只有自己心性里的一方世界。他只是挑水,砍柴,夜不倒单。在整个百岁宫,唯独大兴和尚没有寮房,他的寮房就在厨房里,在锅灶旁。一件补得看不出原来颜色的罗汉衣,冬天是它,夏天也是它。冬天用来做被,夏天用来遮蔽蚊虫。他数得出从回香阁到百岁宫一共有多少块阶石,数得清那条路上有几棵樘棣树,几棵红枫,几棵野桃树。他在那条路上一趟又一趟地走着,百岁宫那三口海缸虽然从来都不曾满过,但也从来不曾空过。香积厨里的米没了,饭头僧说:“大兴,去九华街下院挑一担米来。”他答应着,好呐,就挑着稻箩下山去了。有人说,大兴,到庙前街把一担香油挑回来。他答应着,就下山到庙前去了。
他那件脏兮兮的罗汉褂口袋里总揣着几颗糖果,或是橘子,这是寺里分给他的供品,在路上遇到小孩子,他就逗那些孩子:“念阿弥陀佛,念十声给一粒糖果。”孩子们围过来,从他口袋里去抢吃的,他躲闪着孩子的疯抢,把手里的糖果举得高高的,学着当年戒如老和尚:“多乎者,不多也。”孩子们爬到他的空稻箩里,让他挑着玩,他就一头挑个孩子,路上有人问他:“大兴和尚,这孩子是你什么人?”他说:“是我儿子。”或者说:“是我孙子。”有女人骂他:“你这个孬子和尚,你烧锅的都没有,哪来的儿子和孙子。”他指着那女人说:“你不就是我烧锅的吗,还有你,你,你们都是我烧锅的。”说着,哈哈大笑。人们又说:“这个孬子和尚。”他把孩子放还到地上,挑着空箩一路唱着:“世人皆笑我痴,我痴只有山知。”
熟悉大兴和尚的人开始纳闷:怎么回了一趟家,大兴和尚人整个都变了,变得疯癫了呢?
过了一九四七年的春节,大兴和尚就是五十朝上的人了。毕竟是肉体凡胎,长年的繁重劳作,风里雨里,水里火里,难免不病。大兴和尚就有了寒湿的毛病,一到阴雨天就浑身酸胀,说不出的难受。难受时,他就站在山崖上,对着山谷里大吼几声,病似乎也就除了。久而久之,成习惯了,不吼几声不舒服。白天吼时,人还能忍受,而到了夜里,大兴和尚的吼叫声就让百岁宫的僧众有意见了,说,这个孬子和尚,夜夜鬼唏鬼叫,他不睡觉,我们还要睡呢。僧众们闹到当家的那里,吵着要当家的清他的单。当家的虽然也烦,但他觉得大兴和尚长年累月地在寺里挑水砍柴,没有功劳还有苦劳,清单的话始终讲不出口来。
这年冬天,百岁宫来了一个叫慈舟的老和尚,见面就叫比他年轻得多的当家“师兄”。这原没有奇怪的,慈舟出家迟,当家的在他先,当然就是师兄了。慈舟说,庙要倒了,拿不出钱修庙,望师兄能帮助他几个。当家的说,连年打战,鬼子走了,国共又打起来了,百岁宫日子也不好过啊。但当家的还是给了老和尚一点钱,算是打发。慈舟老和尚仍苦着个脸,当然是知道杯水车薪了。
慈舟老和尚刚走,大兴就向当家告假说,我挑不动水了。当家的说,你挑不动就歇着吧,我让别人接替你。大兴说,我要去建一座小庙,建好了就去小庙住。当家看了看他,没有说话,但眼睛里却把话说得再清楚不过:“就凭你,能建起一座小庙吗?”
他说:“猴子钻山洞,雀子住树窠,我建不起大瓦房,就住稻草窝。”
他沿着山路一直往东走去,走到青阳东南方,见到一座山头,但见断崖壁立,红如烈焰,那一块块巨石,赤如丹霞,山上有破屋数间,问人,说那是火焰山,山上有一座小庙,名大慈寺,唐朝就有了,庙里住着个老和尚,八九十岁了,庙都快塌了,老和尚仍住在里面。
他决定,这一夜就去大慈寺挂单。没想到,正是前几天到百岁宫找他师兄募钱修庙的慈舟老和尚。庙是一座好庙,但年头久了,又久未修葺,半边大殿屋顶坍塌,几面墙壁倾斜,随时都有倒塌的危险。他说:“庙要倒了啊,老和尚你不怕被砸死啊。”
慈舟老和尚说:“一包臭皮囊,怎么都是个死。”
他说:“你死了,佛问你,你是怎么死的,你说,我是被庙倒下来砸死的。”
“是啊,佛要这样问我,我岂不羞死了?亏我做了一世的和尚。”
“那你就再死二回吧。”他说,“老和尚,我浑身筋骨痛,我要到山门口吼几嗓子,你别害怕啊。”
他站在山崖上,对着山下的村庄正要吼叫,从山下却首先传来一阵喊叫声,但见那村路上灯笼数盏,如同点点鬼火,那叫喊声也声声凄呖:“家来哟,家来哟!”他于是也叫着:“家来哟,家来哟!”吼几嗓子,身上果然好过多了。
回到庙里,他问慈舟老和尚:“山下出什么事了吗?”
“报应啊,”老和尚说,“你别去管他。”但老和尚还是说,那山下住着一个财主,姓郑,名万山。这一带的山头都是他的,可他偏偏不信因果,硬说大慈寺的山地是他家的,几年来一直逼着和尚拆庙让地。郑万山有个独生子,小小年纪,人称银枪小霸王,胡闹起来他老子也让他三分。那次郑万山带着这小霸王到大慈寺闹事,那小子竟对着韦陀天尊撒起尿来。看看,报应来了,不久就得了疯病,整天把衣服脱得净光,在村子里疯跑,见屎吃屎,见尿喝尿。郑万山花了几担银子钱,也治不好这儿子的病,又怕断了香火,前年娶了个小,又生了个儿子,这儿子刚满周岁,结果又摊上邪了,夜夜惊哭,这不,家人夜夜都在为这小的叫魂呢。
接连几个晚上,那郑家都打着灯笼,在村路上为小儿叫魂。那山下叫一声,他也叫一声,那山下叫什么,他也尖着嗓子叫什么。听到那山下人叫着:“出鬼了,出鬼了,鬼在火焰山呢!”大兴和尚笑着,钻进屋里倒头大睡。
第二天,大兴和尚下山了。村子里处处贴着郑家的符咒,上面写着:天皇皇,地皇皇,我家有个吵夜郎,过路君子念一遍,一夜睡到大天光。大兴和尚敲着铜锣,拿着一只百岁碗,挨家挨户地讨要百家米,说是要给一个小儿治病。讨到郑万山家门口,说是正好第一百家了。郑万山见大兴拿着百岁碗,便知道他是九华山百岁宫的和尚,又知道他讨百家米为一个小儿治病。郑万山已到了病急乱投医的地步,便说:“师父专治什么病?”大兴和尚说:“专治小儿惊吓。”郑万山说:“师父的百家米可否暂且借我用用?”大兴和尚说:“都是治病,有何不可?”便让郑万山将小儿抱给他看。说也奇怪,那周岁小儿见了大兴和尚,立即就张开小手要和尚抱他。大兴和尚将小儿抱在手里,在小儿头上摸摸,说:“小公子是摊上邪了,你看,他见到我就好了三分,许给我做个小和尚吧。”
郑万山知道和尚是在开玩笑,便说:“师父治好了小儿的病,就许给师父做小和尚有何不可?”
“那我岂不断了施主的香火?”说着,他让拿一块干净毛巾来,他将那干净毛巾将那碗米包住,在小儿的头上晃几晃,念了一通咒子。又嘱郑万山说,用这米熬粥喂小公子,早熬早吃,早吃早好。
那天晚上,火焰山下果然没再听到叫魂的声音。
老和尚刚睡下,大兴和尚突然说:“老和尚,把你这庙修一修,得要多少钱?”
“那得看怎样修了,大修,得要三千块大洋,小修,也要一千块大洋。”
大兴和尚不知道三千块是多少,也不知道一千块又是多少,总之他知道那是很多的钱。建一座庙究竟要多少钱,他怎么也算不过来。慈舟老和尚还在说着什么,从大兴和尚床那边传来如雷的鼾声。老和尚打了个哈欠,眼一闭,也就睡着了。刚睡着,听到大兴和尚说:“老和尚,钱不够,你就不要大修了,小修也不管事,来个中修如何?”老和尚以为他在说梦话,翻个身,继续睡去。
第二天,大兴和尚又来到村里,敲着铜锣,继续讨百家米。郑万山听到锣声,立即就迎过来,说:“大师手到病除,小儿果然一夜安生。”说着就给他封了一包银元。大兴和尚说:“出家人行善,从不收人钱财。好不容易讨得的百家米,昨天被你家公子用了,贫僧还得重新讨过。”
郑万山说:“何必一家家地讨,你从我这里挑一担走吧。”
大兴和尚说:“施主这就不懂了。这百家米,是为纳百家之福,你就是给我十担米,也治不好人家小儿的病。”说着就要出门,却被郑万山一把拉住了,说:“不瞒大师说,我家里还有一个病儿,还请大师略施法术,若治好了,当重重酬谢。”郑万山说着,就将大兴和尚带到后院,见那里铁链锁着一个赤身裸体的少年,少年蓬头垢面,真正是人不人,鬼不鬼。大兴和尚哎呀一声,说:“施主,贫僧告辞了。”又被郑万山一把拉住,说:“莫非我这儿子的病真的是治不好了?”
大兴和尚说:“照实里说吧,像你家小公子的病,我可谓手到病除,但像大公子这样的病,贫僧的道行还是差了些。”
看出和尚在卖关子,郑万山差不多要给大兴和尚下跪了,说:“还望大师发些慈悲,想我郑万山家有良田千亩,这青阳街上仅我一家的钱庄就有几处,可家里摊上这事,再多的钱财又有何用?为这孽畜的病,和尚也请过,道士也请过,吃过的药有几大水桶了,可他依然这样,将他锁在这里,也是出于无奈,老夫又于心何忍?”说着,竟老泪纵横。
大兴和尚也动了恻隐之心,他念了一声阿弥陀佛,说:“这大公子的病,实非僧道或其他凡人能为,施主我要告诉你,大公子冒犯的是一尊菩萨。”
郑万山顿时紧张起来,说:“冒犯了菩萨?是哪位菩萨呢?”
大兴和尚说:“天下佛寺,佛殿前都有韦陀天尊手持降魔杵护法,你可知九华山肉身殿为何只有灵官菩萨护法?说是明朝一年,有位状元去肉身殿游玩,看到地藏菩萨金身,状元心生好奇,想着人都说这地藏菩萨是肉身菩萨,到底是真是假?状元想着,便拔出银针朝地藏菩萨腿上刺了一下,当时涌出一股血来。地藏菩萨本就大度,但韦陀天尊不高兴了,也是年轻气盛,只见他手拿降魔杵,一直追到五溪桥下,将状元一杵打死。地藏菩萨因怒他犯了杀戒,便只用灵官护法了。”
郑万山到底是明白人,说:“大师我知道了,几年前小儿随我上火焰山,因见我与和尚为山场事争执,便朝着韦陀菩萨撒了泡尿,没想到冒犯了韦陀菩萨。”
“果然如此,”大兴和尚一拍大腿,说,“这韦陀菩萨年轻气盛,眼里搁不下一粒沙啊。”
郑万山说:“菩萨若能允我赎罪解救犬子,荡尽家产我也愿意。”
大兴和尚说:“那倒不必,只要你肯发露忏悔,佛自会原谅的。佛一原谅,韦陀天尊尽管年轻气盛,也没有话说了。”
直到这时,郑万山才说出与大慈寺和尚结怨的原委。原来大慈寺几年前是被一个酒肉和尚把持着,郑万山也是看不过去,便以山场纠纷为名,两下里就这样较上劲了。郑万山也算爽快人,当即表示,捐出大洋一千五百块,将大慈寺作一次整修。郑万山说到做到,第二天就将一千五百块大洋送到火焰山大慈寺。慈舟老和尚只以为天上掉下个金菩萨,欢喜得了不得,他又哪里知道大兴和尚方便作法,演了这样一出好戏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