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越发浓了。
庭院内灯火俱已次第熄灭,只留下廊角的几盏风灯在屋檐下摇来晃去,映衬着远处几点稀疏的星光。
晚秋的风有些微凉,清荷披衣独坐在窗前,任那凉意渐渐侵入肌骨。
她想让自己清醒一些。因为她仿佛又看见那双含笑的眼睛在看着她,脸颊不自然又开始发烫。
怎么会成这样?她很是不得其解。
那天晚宴,她一身皎月色长衫,里面套着同色裙褂,外披一件彩绣玫瑰紫色小云肩,她亲自用金红丝线绣的几朵牡丹在裙边袖口娇艳绽放;问梅替她梳了一个光亮齐整的水头,插一支偏头凤,戴上贴了点钻亮片的额帕,淡扫蛾眉,轻点朱唇,细描丹凤,便使得活脱脱的一个杜丽娘出现在人前。
她打算趁着没有外人,扮一出“游园”彩衣娱亲,顺便过过戏瘾。为了这出戏,她带着几个丫头整整忙了半个月,才将所需物事理顺。
这一切,她是瞒着父亲和哥哥的,想给他们一个惊喜。原打算连娘一起瞒着,只是在绣裙边的牡丹花蕊时遇到了困难,才不得不去向娘求助。
别看臻蓉是个外向性格,女红上却也是很拿得出手的,细细教了她,清荷便领悟,欣喜地跑了开去。
晚宴设在紧挨着园子的延熹堂,是鸿轩平日里会客延友之处。梁高丈五,二进三间,堂中主位处设一高几,几旁设两把红木高背椅,搭着灰鼠椅靠,一对粉彩春灯婴戏图双如意耳瓶立于椅后。地上两溜儿红杨木椅,四周墙上悬着清士墨宝,正中的那幅《百子嬉春》煞是欢快可爱。
今日节宴,加上邻近的两三房亲戚,拢共也不过十来个人,在偌大的延熹堂里略显清冷。因此,筵毕后,臻蓉便着人撤去散席,另放一张黄梨镂刻彩凤八仙桌,摆上各色茶点果品,大家围坐于此,亲热谈笑。
当皓月升空,微风拂动,清荷打扮停当俏生生地立于湖心碧波亭,清丽的音色顺着水面婉转而来。亲友们闻声,都略止了言笑,仔细聆听。
“梦回莺啭,
乱煞年光遍,
人立小庭深院;
炷尽沉烟,
抛残绣线,
恁今春关情似去年。
晓来望断梅关,
宿妆残。
你侧着宜春髻子恰凭栏。
剪不断,理还乱,闷无端。
已吩咐催花莺燕借春看。
云髻罢梳还对镜,
罗衣欲换更添香……”
“……原来姹紫嫣红开遍,
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
良辰美景奈何天
便赏心乐事谁家院?
朝飞暮卷,云霞翠轩
雨丝风片,烟波画船。
锦屏人忒看的这韶光贱……”
“……春呵春!得和你两流连。
春去如何遣?
恁般天气,好困人也!”
清荷婉丽的嗓音,恰到好处的将那个因终日受制于家庭约束却又心有不甘的杜丽娘那心中的无奈和隐隐的渴望展现了出来。
一曲终了,那边席处仍静得很,似在回味。夏鸿轩站了起来,鼓掌道:“好一个轻柔婉转的丽娘。清儿的曲子越发进益了。”宠溺的神情溢于言表。
旁人这才都醒过味来,纷纷赞叹。臻蓉也觉得面上添彩,好生得意。
清荷浅笑着走出亭子,正欲到那厢去。忽然耳边似不可闻地传来一句:“好一个轻柔婉转的丽娘。”
清荷一惊,回头看去。只见亭子不远处的回廊处,立着一人,正目光灼灼地望着她。
她刚要喊人,却觉得此人甚是面熟,似曾哪里见过。正疑惑间,那人说话了:“夏小姐久违,莫非不认识在下了?”
清荷越发觉得声音耳熟,忽然心念一转,道:“可是杜公子?”
那人微微一笑,道:“正是。原来小姐不曾忘记那一面之缘。”
清荷暗中打量去,一年未见,杜垄月已更具男子之姿,挺拔修长,容颜清隽,尤其那一双眼,更显深邃。
被他这样目不转睛地看着,她的心没来由地开始乱撞,像被什么揪住了一般。不由得退后一步保持距离,强定心神道:“原来杜公子也来了,想是哥哥的主意罢。怎么刚才筵席上未曾得见?”
垄月淡淡道:“我本不欲来,怎奈一墨兄再三盛情邀约,只好侍奉母亲安歇后来应个卯。”说到这里略一停顿,“未曾想差点错过这出‘游园’,若果真错过了,杜某一定抱憾终生。”
清荷听了心里更如鹿撞,面若桃红,不知该接什么话好,只觉手脚无处安放。垄月替她解决了这个难题:“夏夫人一定等急了,小姐还是快过去的好。”略顿,“杜某稍后再回席,以免小姐遭人诟病,影响清誉。”
清荷松了口气,福了福,转身离开。终还是忍不住回了头,见他仍在原处目送自己,脸上更热,快步走了。
那晚,席上欢声笑语宾主尽欢。只有清荷,总是在走神,有意无意地瞥一眼垄月的位子。而每次,总是能恰好对上他含笑的目光,又急忙转开,生怕被人看到。
不自然的神态连昕兰都看出来了,频频低声询问小姐是否身子不舒服。她也说不出什么,想借词离去又觉得不妥,本来也没发生什么,反而会显得更不自然。何况……她心底有种莫名的不愿。
这厢,臻蓉看到鸿轩兴致颇高,遂又使人从窖里取出去年亲酿的菊花酒助兴。众人对酒当歌,直至月高星疏,方才人散。
回到房内,昕兰服侍清荷褪了妆扮,脱去外衣,只剩一件白色内衫,引着她走入内室。屋里,早有问梅准备好了浴汤,因久等宴席不散,已经添了好几次热水,此时温度正适宜。
清荷褪下白袍,迈入浴桶中,身子顿时被热水包裹,舒服得叹了口气。问梅知道小姐乏了,拿起手巾轻拭她的凝肌雪肤,并不出声打扰她。
清荷闭着眼,回想着今晚发生的事,双颊仍觉微红。幸好现在泡在热水中,不虞丫鬟们会看出来。
就在她自顾胡思乱想时,听得门外含芳不知和什么人在说话,都这个时候了,还会有谁来呢?不一会儿,却见昕兰走进了内室,也不说话,只笑得神秘。
清荷有些奇怪,但也未曾多想,只道她又和几个丫头唧唧咕咕不知道编排谁呢。昕兰问梅二人侍候着小姐出了浴,着门口的粗使婆子将浴桶抬走,一个自去铺设锦被,一个仔细打理清荷的秀发。
问梅将她的乌发轻轻拭干水分,用梳子一缕缕梳理通顺,然后在脑后松松地挽成一束。
折腾了一夜,又舒舒服服泡了个澡,清荷打算抛开脑子里那些奇思怪想,先好好睡一觉。
含芳几个将屋子内外收拾利落,自去歇了。今天是昕兰值夜,便在清荷床旁搭了铺盖,以便侍候小姐晚上起夜。
待屋内只剩自己和小姐二人,昕兰脸上的笑意便再绷不住了。她神神秘秘地拦着刚要入睡的清荷,塞给她一样东西。
清荷纳闷,抬眼看她。昕兰也不解释,只朝那东西呶呶嘴。
清荷只得坐起身,摊开手见是一个叠得齐整的方胜,疑疑惑惑地打开,里面是一阕词:
雪里知己春信至,寒梅点缀琼枝腻,
香脸半开娇旖旎,当庭际,玉人浴出新妆洗。
造化可能偏有意,故教明月玲珑地。
共赏金樽沉绿蚁,莫辞醉,此花不与群花比。
原来是李清照的《渔家傲》。向下看落款,刚刚平复的心再次狂跳,且难以抑止。清荷顿时无了睡意,一把将昕兰从地铺上拉将起来,低声问道:“这个……怎么得的?”
昕兰见小姐如此惊慌,也没了主意。支吾着说:“原是含芳在门上得了递进来的。说是一个总角小厮送来让交给小姐,却死活不说主子是谁。奴婢们都未敢擅动,含芳也不知内容。还是奴婢多了个心眼,先收了起来,并嘱咐了各人不许声张。”
清荷听了,再三问过,方放下心来。假嗔道:“你们也忒胆大了些,万一被人给瞧了去,岂不是闯祸呢!”
昕兰觑眼见小姐并未认真生气,心下明了。喏喏应了。又忍不住问:“小姐,上面到底写着什么呀?”
清荷随口敷衍:“没什么新鲜的。好早晚的了,睡罢。”说完径自躺下了。
昕兰见状,知道不能再问。便给她掖好被角,将绣帐放下,听着清荷似睡熟了,才复又躺下,保持着半睡半醒的状态,以防清荷夜里叫人。
而清荷怎能睡着,手里攥着那张“惹祸”的纸,心里已掀起惊涛骇浪。
她兀自望着帐顶,眼前似又出现那对含笑的双眸,面上不禁又热起来。不禁暗自琢磨“造化可能偏有意”一句,又一面担心让外人知道,喜忧各半,心内滋味实难描述。
一晚上就这样翻来覆去,胡思乱想,直到天色将明方才略有倦意,只得眯瞪了一会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