眨眼已是十四年初秋,天气渐凉。
臻蓉已如往年般,将全家大小的御寒衣物翻找出来,趁着天色晴好,晾在太阳底下去去霉味儿。
“蓉儿!”夏鸿轩今日下值较早,一进二门就看见臻蓉扶着腰站在院子里指挥着素云、静纹两个带着丫头们筛检衣物,忍不住出声阻止道:“你又不听话。这么大太阳,还杵在院子里操这些心。”说着小心翼翼地搀扶着臻蓉坐到廊檐下的藤椅上。
“你不为自个儿想,也得为肚子里那个想想不是?”夏鸿轩继续板着脸教训她。
臻蓉难得反过来被他训,不但没生气,反而笑得一脸甜蜜。一手拉着他,一手轻抚小腹,笑道:“是是是,蓉儿知错。相公,小东西刚刚又踢了我一脚。这孩子比墨儿、清儿都闹腾,一准又是个儿子。”
夏鸿轩缓缓语气:“儿子、闺女都一样,都是咱们的孩子,我都一样疼。”说着蹲下来将手覆在臻蓉手上,看着她心疼道:“只是,辛苦你了。”
臻蓉笑得更加灿烂,摇头道:“两个孩子都大了,我也正想要个小奶娃陪着。”揉了揉酸痛的腰,忽而想起什么,又转成伤感:“只不过,自打上次那孩子被我一跤摔没了,一直没有信儿……如今却隔了好几年。过了年,清儿都十二了。我也真是老了,动不动就腰酸腿疼……”
“胡说。”夏鸿轩左手将她圈在怀中,右手给她轮番轻捏着双腿,道:“这是你怀着孩子容易胡想。你比我还小好几岁呢,我都没老,你怎么会老呢?”
臻蓉以手抚他下巴,笑道:“还不肯认老?都长胡子了……”
鸿轩摸了摸,是有些扎人,不服辩道:“花白了才算老呢,这怎么能算呢?”又指指她的肚子,附耳低笑,“我若老了,这个怎么来的呢?”
臻蓉禁不住他如此调笑,绯红了脸颊,啐道:“越老越没正经了!”站起身就要往屋里去。
鸿轩随着她进了屋,呵呵笑道:“那就说点子正经事。”端起静纹早就沏好捂在那里的官窑斗彩三才碗,撇了撇茶沫儿,喝了一口,才道:“这些天京里派了人到南方巡查吏务,分管河南、山西、山东、福建四省的闵侍郎前儿个把我找去了,你猜是什么事?”
臻蓉一下紧张起来,急忙道:“难道你们衙里有人贪赃枉法不成?你会不会被牵连?”
夏鸿轩失笑:“怎么可能?谁敢知法犯法!”无奈道,“你还不了解自个儿的相公?”
臻蓉放松了,继续坐在床沿叠着手里的衣物,道:“只要和咱们家没关系,那我管不着,别人爱做什么做什么去。”
夏鸿轩笑嘻嘻地踱到她身边儿,和她对面坐下,说:“谁说和咱们家没关系?却不是公务,是私事——闵侍郎想替人做媒,和咱们家结门亲……”话还没说完,就见臻蓉“噌”地一下站起来,眼睛直瞪瞪地看着他。
“哎,我说,你别着急。不是我,不是我。”夏鸿轩怕身重难行的臻蓉心急,再气出个好歹来,赶忙一叠声地剖白。
“那你把话说清楚,到底怎么回事!”臻蓉缓了缓胸中的闷气,等着他的解释。
“他看上的是咱们墨儿。”
看着满脸讶然的沈臻蓉,鸿轩笑道,“当然,他没有说得很明白,只是那么个意思,敲着边儿的跟我打听墨儿。我也就装着没听懂,给他含混过去了。”随即轻笑,“我总得问问你的意思不是?”
臻蓉叹道:“原来墨儿也到了议亲的年纪了,是我这个做娘的太疏忽。”又好奇起来,“那姑娘是谁家的?相貌、品格如何?咱们家这样的,家世、出身原都不重要,只要模样出挑,性子配得上。”
鸿轩笑道:“因想着要回来和你商量,没准你心里有了人,我就没细问。总得有个谱儿了才好再谈。”
臻蓉听了,略一沉吟:“我的意思,先问问他自个儿的想法。虽说嫁娶之事是父母之命,却也不要太违了他的心,不然一辈子对着一个不喜欢的人,有什么意思呢?”
“也好。”鸿轩点头道:“自从去年你旧疾复发,他端汤递水日夜侍奉,虽是一片孝心,却耽搁了当年的春闱。如今,再过一年便要下场。依我看,不如先给他娶一房媳妇,也好照管他。不过……”他挠挠脑袋,“这话还得你这个当娘的去问,我怎么也算是个严父,娶媳妇的话断然说不出口。”
臻蓉笑着应了。
九月初九重阳节,洛阳城内男女老少皆顺应风俗,家家洒扫庭院,喷酒除秽。
清荷一早来到上房的时候,正看见素云她们剪了菊花样子往窗子上贴,赞道:“素云姐姐的手越发巧了,瞧这几朵菊,实在生动得很。”
素云不好意思地笑道:“小姐也学会取笑人了。”说着给清荷打起帘子,“小姐快进去吧,老爷夫人都在呢。”
清荷顺手塞给她两个香囊,“另一个给静纹。”笑着转身进了屋,留着含芳、念雪几个在外面帮衬素云。
果然,鸿轩因放节假未去衙里,正与臻蓉在一处吃饭,捎带着商量着晚上的家宴以及打点亲友诸事,见女儿进门,二人暂时放下话头。
问明清荷也未用早饭,臻蓉让她炕上坐了,早有丫鬟端来清水、手巾等物,伺候着清荷净了手,另摆上干净碗箸。
因有鸿轩在,比平日多添了两碗菜。清荷看看桌上,一碗清蒸竹鸡,一碗黄鱼炖豆腐,一碟鸡油菜心,一碟凉拌青瓜蛰丝,点心是鸡汤抄手和梅花糕。那旁边炉吊子上焙着的,是一碗老火腿酸笋汤。
清荷嫌油腻,便只拣那小菜陪着爹娘略用了些,喝了半碗汤,待爹娘吃罢,也便停了箸。素蕊、静菡两个撤下饭桌,端来面盆服侍主子净手、漱口毕,又奉上清茶,便自去外面吃饭了。
清荷放下盖碗,笑着从怀里取出几个绢袋,从其绣功看,明显皆为上等绣品,比刚才赏给丫头的要更鲜妍精致得多,屋内立时浸染了药香。
“清儿给爹娘和哥哥均做了茱萸囊,解凶秽求吉祥。”清荷亲手将香囊给娘佩上,“爹和哥哥要出门,不便佩戴,悬于房内可好?”
夏鸿轩点头笑道:“难为清儿有这番心意。”因一墨一早出门上学,臻蓉命静纹将锦袋送去书房。
这时,沈夫人陪房、现夏府管家赵二家的立在屋外回话:“禀老爷、夫人,进给各家的礼以及回礼均已按往年例备妥,请夫人稍候验看;另外,厨房柳管事请示夫人,重阳糕是和往年一样夫人亲自制作,还是由厨房代劳?这是柳嫂子列出的家宴单子,劳烦素云姐姐呈给夫人,请夫人过目后好去采买。”
素云伸手接过清单,掀帘子进去了。半盏茶功夫,又返身出来,指着单子跟赵二家的说:“赵二嫂子,夫人吩咐,既是家宴没有外人,这几项可以除去,让柳嫂子另加一道‘燕菜’和一道“酸辣鱼羹”即可;重阳糕仍是和往年一样,夫人午后亲自去做。夫人还说,您是府里的老人儿,内外打点自然是妥帖的,东西就不验了。您着人仔细按着帖子送就完了,只是别误了时辰。”
赵二家的一一答应了,自去不提。
夕阳渐渐沉没在西院墙后,点点繁星像缀在黑布上的水晶般,衬着清亮的月色,一同眺望着这院子里满溢的温暖。
小厨房内,臻蓉手脚麻利地在案旁忙碌,清荷在一边给她打着下手。
只见臻蓉将清洗、浸泡好的当年晚米捞出沥干,掺水磨成稀浆,加入矾水搅拌,又淋入事先熬好的红糖浓汁,拌匀后搁置一旁。回身抄起蒸笼,在里面铺上洁净的软布,置于锅上。然后拿过搅拌好的米果浆分九次舀入笼屉,盖上笼盖,待锅内水若干时即熟出笼,在米果表面又抹上了一层花生油。此时米果分九层重叠,臻蓉将其分层揭开,切成菱角,盛入盘中。只见米果四边层次分明,呈半透明体,晶莹可爱,引人垂涎。
清荷忍不住轻拈起一片放入口中,感觉甜软适口,又不粘牙,不由发出感叹:“这九重米果实在香甜,可做起来却着实费工夫啊。”
臻蓉拍开她的手,道:“都多大了,还偷嘴吃,一会儿让你吃个够。现在可都戌时了,你再不准备,待会儿来不及可别哭鼻子。”
清荷“呀”地一声想起了自己还有事要做,赶紧净了手,抹抹嘴,脚底生风地溜回了自己的小院。
含芳、念雪几个早就在院子里苦等了,一见她回来,都忙着赶上来拽着她进屋,口里还不住嚷嚷:“您可算回来了,问梅姐姐不停地问‘小姐怎么还没回来’都快把院子里每枝梅花问遍了,奴婢们的耳朵里都要长茧子了。”
清荷被逗得直乐,戏道:“那岂不好呢?以后她只烦你们,我乐得清静。”
昕兰、问梅迎上来,接过手拉着清荷坐到妆凳上。问梅也不说话,自顾打开清荷头发,用黄杨木篦子轻轻将那乌黑顺滑的秀发重新仔细篦了一遍;昕兰将准备好的头饰簪环一一摊开在清荷面前,任其挑选。
清荷不动,只看着昕兰笑。昕兰纳闷,不知小姐什么意思,正一头雾水间,问梅给她递了个眼色,朝内室呶了呶嘴。
昕兰瞬间恍然,将桌上一摊收起包好,拉了含芳一起复又进入内室。片刻后,二人捧出了几件物事,笑嘻嘻看着清荷。
清荷也不说话,只拿眼睛觑着镜子里的问梅。问梅只得道:“小姐上月带着奴婢们整理了十多天,就为着今日要用。昕兰和奴婢前些天仔细净过,叠好放在箱子上层以备方便取用。谁曾想她今儿反倒忘了。”
昕兰闻言,嘻嘻笑道:“还要多亏问梅姐姐及时提点,否则岂不酿成大错。”
清荷听了抿嘴偷笑,问梅在镜子里瞪了昕兰一眼。昕兰吐了吐舌头,不再玩闹,快步上前帮她服侍清荷理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