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四年春,淳宁太后召夏氏觐见。
清荷跟着领路的宫女穿过后院,转过游廊,来到淳宁的寝殿。姑姑示意她在外略等等,自己进去通报了。清荷低眉敛目,规规矩矩地立在那里,动也不动一下。她知道,周围尽管没有一个人,暗中却定有无数双眼睛在看着她。
大约半刻钟的时间,方才见领路姑姑出来,宣她入内。清荷冲她笑了笑,微微一福身。那宫女一愣,咧了咧嘴角算是还礼。清荷也不在意,略整理了一下衣衫,垂首入内。
“正八品侍妇夏氏觐见——”门内宣召太监高声唱名。清荷越发收敛了心神,一步一小心地向前走着,来到淳宁驾前,恭敬跪了下去,“臣妾参见太后娘娘,娘娘千岁千岁千千岁。”
彼时,殿内鹤鼎檀香飘渺。淳宁太后正在殿角侍弄她的宝贝花草,宫女太监环侍四周,静悄悄儿不闻一声。
听得清荷请安,淳宁头也未回,仍旧在拨弄着花盆,只道:“起来罢。”清荷谢恩起身,侍立一旁。
淳宁给那盆夹竹桃松了松土,似是自言自语道:“这花儿啊就和人一样,得小心侍弄。你对它好,给它浇浇水,施施肥,它就能开出格外好看的花儿来报答你。你要对它不好,那就只有枯黄烂叶。可有时候,你还得小心着些。这有的花儿啊虽然好看,可它有毒。”她直起腰来,指指花盆,“你就说这夹竹桃吧,好看不好看?摆在那儿自然是好看的,用好了还能入药救人。可要是不小心把那花儿叶儿的吹落在饭食里,那就会要你的命。”
清荷垂首聆听,不敢多言。淳宁太后瞥了她一眼,继续道:“对于这样的花儿,哀家向来只用一种办法——”
淳宁轻轻一抬手,“喀嚓”一剪子将那夹竹桃铰了一个枝子下来,惊得清荷晃了一晃。淳宁太后似未发觉般,将那断枝捏在手中把玩着,末了,道:“哀家话中的意思想必你很明白。去吧,今儿起你搬去重华宫,哀家清静惯了,多一个人总不舒服。”
“臣妾遵旨。”清荷垂首应是,见淳宁不再言语,方才慢慢地退了出来。
迈出慈安宫的朱漆大门,湛蓝的天空中两三朵白云飘浮,迎面的风仍然有些微凉,清荷贪婪地深深呼吸——这第一关,终于平安度过。她仰起首,初春的阳光并不十分热烈,眼睫在光线照射下微微颤动。她心里暗暗提醒自己,要打起十二分的精神应对接下来要面对的人。她没有忘记那个人是如何陷害自己,又如何狠心地夺取了曾真心待己的令宁舒的魂魄。
她掸了掸衣衫,带着从蓉,拿着不多的几件换洗衣服,稳稳地向重华宫走去。
与此同时,丽妃正在妆台前细细查验内务府刚让人送来的新制的胭脂膏子,见那颜色鲜妍瑰丽,便伸出小指用指甲挑了一丁点出来,放在鼻下嗅闻,一丝甜香入鼻。接着她沾了一点杯盏中的剩水,将胭脂在掌心化开,见其成色均匀细腻,并无半点杂质,遂示意锦儿近前,抬手将那胭脂抹在了她的唇上,退后两步细细看去,满意地点了点头。
听闻宫人禀报,夏氏已在门外等候,丽妃轻笑了一声,盖好胭脂盒子,让人带她进来。
清荷进得寝殿,转入帘幔之后,余光只见一名宫女正垂首跪在地上,双手高举铜盆,丽妃闲闲坐在榻上,将一只手浸在盆内,另一人正轻轻撩水为其盥洗,并没听到她的脚步声。
清荷走上前来拜倒在地:“臣妾给丽妃娘娘请安。”
丽妃这才猛然看到她一般,连忙取过巾帕将手擦拭了几下,离座亲自将她扶起,笑道:“没见妹妹进来,是本宫怠慢了。”随即又横眉冷声对宫人道,“怎么也不通报一声?越发不懂礼数了,都该撵你们回去重新学规矩!”
“娘娘言重了,是臣妾不懂规矩,没待人通报便擅入内殿,还请娘娘责罚。”清荷低眉俯首,面上一副惭愧神色。
“妹妹说得哪里话,”丽妃牵着清荷的手往榻前走去,“自打你回来,本宫还未曾得见妹妹尊容,让本宫看看。”说着仔细瞧了瞧清荷气色,不禁皱眉。
“妹妹瘦多了。”丽妃忍不住滴下泪来,一旁宫女早递过锦帕,丽妃接过,叹道,“想是在外面受了不少罪,都是本宫害得……”说着泪意越发涌了出来。
清荷连忙跪下,劝止道:“娘娘莫要如此,教臣妾如何敢当。臣妾只是为我朝江山社稷祈福,算不得苦。况且,这与娘娘也并无相干,娘娘万勿多心。”
丽妃拭了泪,叹了一声,拉起她来:“倒是你别多心才是。自从听说太后命你留寺祈福,本宫就知道这事皆因自己而起。本宫本想拼了这条命去劝说太后娘娘收回成命,此事并未调查清楚怎能轻下决断。怎奈本宫当时刚刚小产,身子虚弱受不得风,实在心有余而力不足,害得妹妹去了那个地方……妹妹心里可曾怨恨本宫?”
清荷慌忙复又跪倒,叩首道:“娘娘此言,臣妾实在难当。臣妾从未怨过何人,更遑论娘娘。只是若要不说,恐娘娘仍存在心里。当日之事,臣妾本就难脱干系,纵然心中自知清白,可那证物赫赫在目,换做谁都不会信臣妾无辜,因此,娘娘大可不必念心,反倒是臣妾的罪过了。只是,臣妾敢对天发誓,从未有过害娘娘之心,那药也绝不是臣妾及宫人所下,请娘娘明鉴。”
丽妃叹口气将她扶起,柔声道:“本宫怎么会不信你的为人?也罢,你我也都是失去孩儿的娘亲,经历过一样刻骨的痛,当日之事谁都不许再提,都过去了。”
清荷应声起身,恭敬侍立。
丽妃再三邀她同席而坐,清荷坚决不肯,丽妃只得罢了,对她道:“如今妹妹能搬来与本宫同住,本宫高兴得很。这宫里也清冷久了,怪没人气的,有妹妹来与本宫作伴,实在是一件幸事。”
清荷闻言假作不知,道:“娘娘宫中不是还有令容华娘娘与几位小主么?总不会太过寂寞。只是这一路进来却也未曾见到一个人。”
丽妃眼皮一跳,不动声色道:“那几个丫头定然是看着天儿好,不知道哪儿逛去了。至于令容华——”她深深地看了清荷一眼,犹疑道,“你果然不知?”
清荷颔首道:“臣妾在外三年,耳塞目闭,听不到宫中的消息。回来之后又整日禁在慈安宫,没有人向臣妾说起——令姐姐是不是出了什么事?”
丽妃细细看去,见她果然不像撒谎,方才换上惋惜神色道:“说起来,她还是因你才去的。”
清荷脸上大吃一惊,心里却十分不齿丽妃的太极推手,将责任撇得一干二净,口里却道:“令姐姐……去了?什么时候的是?为何是因臣妾而起?”神情焦急,似是不肯相信。
丽妃眼眸微抬,道:“你可还记得她曾送你一把团扇?”
“这件物品臣妾怎会忘记。臣妾当时一直爱若珍宝舍不得用,后来因家中嫂嫂有喜,臣妾特将其备为敬贺之礼赠予嫂嫂,可谁曾料到,却害得嫂嫂小产……”清荷眼中一黯,“后来母亲说是这把扇子所致。可臣妾愚钝,竟不知一把扇子怎可害人滑胎?”
丽妃见她并不隐瞒,满意道:“此事因果本宫也不甚清楚,只知你出去后,皇上不知为何知道了这件事,要求宫中彻查,才发现扇子上竟含有麝香,于是大怒,将令容华押入大牢待查,谁知那丫头竟是个石头做的心,一声不吭就自尽了……外传她是畏罪,本宫却凭直觉相信她与你一样,都是清白的,只是她心性倔强,不甘被冤,才一死了之。唉,实在可惜。”
她见清荷眸中泪光闪现,隐忍着不敢落下,只道她们之前感情甚笃,也是人之常情,并未多想,遂叹道:“假若她也能如你这般柔韧,想必也不至于含冤致死,也许能等到昭雪的那一天。”
清荷只觉得心口蓦然收紧,隐隐疼痛。丽妃的狠绝并不在于手段的毒辣,却是对事实的歪曲与否认。一个人谎言说得久了,也许连她自己都会相信她是无辜的。这种事情做得多了,难道她晚上不会发梦么?清荷心头有些恨恨。丽妃不会知道,正是由于这一番对话,才更坚定了清荷要扳倒她的决心。
事实上,日有所思夜必有所梦,丽妃曾不止一次梦到过冤魂索命。只是,心高气傲如她,怎能容许区区小鬼犯上,心头虽然难免惧怕,嘴上却仍旧毫不留情,直将那些鬼魂统统骂得消失不见,方才罢休。待醒转之后,更不免又添了一层得意,自此更无惧怕。
自清荷搬来同住,丽妃热情拉拢,清荷又处处退让,表面上两人尽释前嫌,和谐无比。但丽妃仍不时有意无意地提及景珏,又自恃身份贵重,每每都虚与委蛇一番,只让清荷站着说话。时间长了,连虚伪客套都懒怠了,只不在人前的时候,便待她如婢女一般使唤。
清荷却暗道正中下怀,她事事小心,时时恪守宫礼,丽妃虽一再难为,仍是一副恬淡无争的样子。二十四年夏天,太后一道口谕送至重华宫——升夏氏为七品常在,即日起亦可侍寝。
虔心拜服下首的清荷口中称颂,心里在无声祷念:珏儿,娘离你又近了一步。等着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