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回来这些天,可还顺遂?”嘉陵帝也不近前,就在院门处看着她。他越来越深刻地感觉到,眼前的女子不再如之前那般伏贴,虽然没有丽妃那样张扬,却隐隐有一种力道,撑开了彼此的距离。他觉得就好像身处浩淼大海一般,尽管停止不动,那接连不断的海浪仍然将他推得越来越远,难以靠岸。
“多谢皇上惦记,一切如旧。”清荷仍是淡淡。
嘉陵怔怔地看着她,果真一切如旧么?可他却明明感觉到了不同。以前的她,不是这样的……那个柔若青莲,浅笑如醉的女孩儿,到哪里去了?是留在了法华寺那座散发着金芒的佛龛旁么?他感觉心正在被什么东西狠狠地绞着,痛得说不出话来。
果然,她还是恨着自己的。尽管她依然会对着他笑,依然会与他言谈,可是眼里疏离与言语的淡漠,让他顿时呼吸艰难起来。
一时无话,两人陷入了沉默。
天色仍然阴沉,云朵压得更低了。一阵风来,将清荷肩上散落的几缕发丝吹起,遮挡了面容。她刻意别过脸去,不愿正视子烨的目光。她没有忘记自己回来的目的。
为了尽早找到景珏。
因此,她并不想再陷入那种虚无的感情游戏中,爱情实在是件靠不住的东西,帝王之爱尤甚。尽管她知道景珏仍然活着,可暂时仍无法重新接受面前的这个人。她承认,她是利用了他再次回宫,所以她会照旧以礼待之,却不肯多进一分。
而景珏的消息,她一丁点都不会透露给他。她不再信任别人,她要靠自己。
当然,她要达到目的,就不得不借嘉陵上位,即便如此,她届时所能付出的也只有未曾老去的身。而心,已经残破得无法修补了。
两人各怀心思,相对无言。许久,嘉陵看着她道:“你若有什么难处,让人告诉小全子——他现在是内务府总管。朕准了他,对你的事不必禀报,可直接置处。”
“臣妾多谢皇上厚爱,愧不敢当。”清荷福下身去。
“朕明白你的心思,不会委屈你。”嘉陵不待清荷开口,继续道,“今日只是顺道过来看看,顺便给你带来一人。”
他冲院门外做了个手势,一个人影轻移莲步走上前来,稳稳当当地跪在清荷面前,声线微颤:“奴婢冬香给主子磕头。”咚咚咚三声响,再抬起头来,已是泪流满面,“主子受苦了……”
“冬香?”清荷失了淡定,连忙扶起她来,讶然道,“你没出宫?”她当年临走时,亲口托付了嘉陵将几个宫女送出宫去,免得她们再受苦,冬香却为何没有走?她本能抬头望向皇上,嘉陵只看着她不说话。
清荷只好又问冬香,冬香哽咽道:“是奴婢不愿出去,打定主意要在这里等主子。”
“你真是个傻丫头。”清荷动容,抚上她的发,“我要是不回来呢?难道你要等一辈子?”
冬香泪中带笑:“奴婢日夜祷念,相信主子一定会回来的。奴婢的祈求菩萨一定听见了,主子这不是回来了。”
“那你现在哪儿当差呢?”总不会仍在宸汐宫,那里想必已荒凉了罢。
“奴婢现在御书房侍奉。”冬香有些懦懦,她对主子离宫之前的情景记忆犹新,深怕主子误会她攀高枝,连忙分辩道,“可是奴婢心里从未放下过主子。”
“我知道,我知道。”清荷安抚道,拍了拍她的手,“我并未多心,看到你没因我受苦,我已经很高兴了。”
“让她还是跟着你罢,在朕那儿也是身在曹营。”嘉陵帝忽然出声,喜得冬香连连点头。
“不必。”清荷却拒绝了,“不是谁都能在皇帝身边当差的。这样的尊荣来之不易,很不必为了我放弃。何况,我如今只是侍妇身份,使唤两个宫女倒显得我轻狂。从蓉我是离不了的,冬香就依旧在御书房侍奉吧。”
看到冬香失望的神情,清荷笑道:“你我虽主仆缘尽,情分仍在,得闲了来看看我和蓉儿,也是你的一份心。”冬香无奈,只得罢了。
“既如此,那也不必拂了你的好意。”嘉陵也不再勉强,对冬香道,“罢了,朕也该回去了。你陪着你前主子说会儿话吧,今儿个朕准你假,不必去御书房侍候了。”
冬香大喜,连忙俯首谢恩。嘉陵点点头,又看了清荷一眼,转身带人走了。
清荷紧绷的神经也松弛了下来,轻吐口气,拉着冬香就要进屋,却听得身后有人飞奔而来。她疑惑地回身望去,却是景琛又返了回来。不禁讶道:“三皇子怎么又回来了?”旋即了然地笑,“是不是一直在外头等着,看你父皇走了才敢进来?”
景琛小脸跑得红扑扑的,神情却甚是愉悦,他挥挥手让请安的冬香起身,示意她退后,又让清荷附耳过来。清荷笑笑,弯下腰。
“我刚才回到皇祖母那里,竟然看见母妃也在,我听见母妃和皇祖母谈起你。”景琛趴在她耳边道,“母妃不让我听,把我撵出来了,我悄悄躲在了门外。”一脸得意的样子。
清荷愣了一下,随即收起了笑容:“三皇子的心意我很了解,但是以后万不可再做这样的事了,实在太危险。尤其,你是一名皇子。在这宫里生存,最重要的就是‘各扫门前雪’。有些事情是你不该知道的,那就不要抱着好奇心去探究,否则吃亏的只有自己。”
景琛本是兴冲冲地邀功来的,清荷一顿不轻不重的教育,让他顿时泄了气,嘟囔道:“你怎么和母妃一样唠叨。”
清荷扑哧笑道:“我知道三皇子是好意,心领就是了。你过来没让人看见吧?”
“我来这里没告诉别人,也一个人都没带。”景琛撇了撇嘴,像个大人一般,“这点事我还是懂的。”
“那就行了。今天你母妃在这里,我就不留你了,赶紧回去吧,免得又惹他们着急。”清荷摸摸他的脑袋。
景琛仍然不甘心:“你真不想知道她们说了什么?”
清荷摇摇头,微微笑道:“三皇子,你我亲近原是缘分。你喜欢了,就来逛逛,我随时欢迎。但是这宫廷之中多是非,我不想让一个孩子参与其中,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景琛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那好吧,我以后不听她们说话了。我出来久了,怕母妃等我,改天再来找你玩儿。”
清荷笑笑,看着景琛一边挥手一边小跑着出了门。
丽妃跑到太后那里谈论自己?自己的膝盖刚刚消肿,这没过几天,又要有所动作了么?她还真是一刻都不放松。清荷拍拍衣服上的灰尘,笑着拉冬香进屋说话去了。
……
二十三年除夕夜,是清荷回宫之后过的第一个年。
自然,前头张灯结彩、轻羽霓裳的热闹年宴,她是没资格去的。说实在的,那些争芳斗妍、明贬暗损的场合,她也懒得掺和。太后也盛装去了钦安殿,偌大的慈安宫里,只剩几个当值的宫女太监,还有她这个待遇特殊的妾侍。
前天刚下了一场大雪,院子里积雪未化,夜凉如水。听着前头隐隐传来的锣鼓声,清荷让从蓉烫了一壶酒,笑言前头开戏,咱们后头吃酒。
品着热酒,剥着花生,两人围坐说笑,也算热热闹闹过了个年。
忽然,一道亮光划破天空,“嘭”的一声炸了开来,紧接着又一道划过。“嘭”“嘭”的声音不绝于耳,声音炸得她们说话都听不到了。
清荷止了口,听着天空一道一道的炮竹炸响,眼前的女孩儿笑颜如花,不禁微笑着转开眼光。抬头远望,墨蓝的天空中,星光渐渐暗淡下去,天地连接处,微微白光泛起。深呼吸,寒凉的空气窜入鼻息,让人脑清目明。
新的一年,已经来了。前方新的争战,也要来了罢。
清荷起身举杯,将满满琼浆洒于清辉之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