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时起,天上云朵开始聚集,将清晨的阳光收起,变得灰蒙蒙一片。
从蓉从外头回来,手中抱着早晨拿出去晾晒的被子,对清荷道:“主子,怕是要下雪了呢。都起潮气了,幸好奴婢收得快,不然今儿就白晾了。”
清荷刚刚午睡醒来,正半靠在椅榻上捧着本杂书闲翻,听到这话连忙将轩窗推开一道缝,只见天色果真阴了下来,浓云将天空压得极低。
果然不出所料,酉时未至,今冬的第一场雪便飘然落下。这场雪尽管姗姗来迟,却毫不吝啬,渐渐从轻若粉尘的雪粒转为如鹅毛般的雪片,在半空纷纷扬扬,将这方圆百里的城郭覆盖。
大雪下了一夜,直到第二天早晨方停。清荷醒来的时候,身旁已然空了,想必他离去的时候极小心,才没有吵醒自己。本就宽敞的架子床因少了可以取暖的身躯,更觉寒凉,她瑟缩了一下,抱紧绣被,有些想念昨夜枕着入睡的臂膀。
恰巧有人推门进来,脚步轻巧,听得走近床边,在帐外轻声道:“主子可醒了?”
“嗯……”清荷有些慵懒,仍旧趴伏枕上,半睁着眼问道,“什么时辰了?”
“回主子,已经卯时了,皇上就快下朝了。”从蓉在帐外催促道,“皇上方才临走时请主子用完早膳后到万寿亭等着,皇上下朝便过去寻您。”
她有些无奈,只得披衣坐起。从蓉连忙将床帐拢好,服侍清荷梳洗。待收拾停当,方将温在小炉上的红枣南瓜粥捧来,桌上已然摆好几碟小菜和一盘紫薯花卷。清荷在桌前坐下,掰了一块花卷,见从蓉又去忙着整理床铺,便问道:“你吃过了么?”
从蓉笑回道:“奴婢一会儿服侍主子出了门再去领饭。”
清荷有些过意不去,起身拉了她过来将她按在椅子上:“天儿这么冷,你又忙活一早上,先喝点热粥暖暖。”
从蓉怎敢与主子平起平坐,慌忙站起来道:“主子自用罢,可别折杀奴婢。”
清荷不依,硬是又将她拽回来坐下,将自己的碗推到她面前:“主子命你吃。”从蓉见状,知是推不过,便只得笑着恭领了,另取一碗盛出些来,清荷这才放过她。两人吃着饭,她用商量的语气道:“蓉儿,我是不是该再要两个人来?如今不比当初,事务繁杂,你一个人里里外外的,怕你太操劳了。”
从蓉放下筷子欠身道:“奴婢不敢嫌累,只是怕自己照顾不周让主子受委屈,前两天也正想与主子说这事呢,主子到底升了位份,还是补几个人吧。”
清荷拍拍她的手,点头道:“我回头与颐妃娘娘说。吃吧。”
从蓉笑回:“奴婢吃好了,主子还是赶紧用膳吧,别让皇上等您。”清荷这才忙忙地点补了些,便起身更衣。
“外头雪虽停了,到底冷得很,主子将这斗篷披上罢。”说着将一件织锦皮毛斗篷给她系好,又拿出手炉塞在她手里,想着外头雪滑,到底不放心,仍是收拾了东西一起出门送她过去。
清荷就着从蓉打起帘子的手出来,雪后初晴,清新的空气倏然迎面扑来,忍不住深呼吸。只见一夜的大雪将宫苑点缀得清淡素雅,两旁的回廊栏杆上都落满了雪,就连院中那棵老槐都披上了银装,仿佛一夜之间开满了槐花。几个宫女正在清扫甬道,开出一条路来。
主仆二人沿着游廊向翊萱宫宫门穿行而去,途中所经内殿院落都换上了素色,殿顶的积雪在阳光下闪着点点银光。几只雀儿在雪地里翻找草籽,被她二人的脚步声惊飞,扑棱棱飞上树梢,带下些许雪尘。
两人出了大门,转上宫道,那青瓦红墙在白雪的映衬下,倒显得不那么旧了,更平添了一分肃穆之感。青石路面已被积雪覆盖,只扫出中间的一条道来供人来往穿行。从蓉扶着清荷慢慢走着,两人心里都生出些恍若经年的念头来,故而均感慨无言。
御花园内也已是银装素裹,亭台楼阁均是白茫茫一片。园中树木被这满目的白色覆盖,已然分辨不清,只有种“万树松萝万朵银”的感受。湖面漂浮着一层薄薄的冰,野鸭水鸟早已南飞,只有几只麻雀和八哥在岸边树下蹦着,发出叽叽喳喳的声音。
万寿亭在花园东南角,许是天冷的缘故,两个人沿路走来,并没有遇到什么人,间或有几个内监匆匆而过,也隔着老远,略屈一下膝便跑了。
“主子,您先歇会儿罢。”从蓉在亭中石凳上铺了一块垫子,搀着清荷坐下。“您冷吗?要不要奴婢去取些热茶来?”
清荷笑着摇摇头,刚要开口,只听身后一个低沉的男声接道:“去吧,顺道再烫壶酒来备着。”两人回头一看,正是嘉陵,原来他已经到了。
请安毕,从蓉自去备茶备酒。嘉陵将清荷从凳上拽起,附耳神秘兮兮道:“朕带你去一个地方。”说完也不待她答言,拉了就走。
清荷不得不跟着走,迈下台阶前回头看了一眼道:“那她回来找不到人怎么办?”
“找不到就等着,你跟着朕怕什么。”嘉陵并没有要停下的意思,依旧拉着她向前走。清荷跟着他左拐右绕,穿了两次拱门又过了一座小桥,已经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了,待又绕过两座假山石,眼前顿时豁然开朗。
只见一树树的红梅正在皑皑白雪中怒放,阳光下,那一簇簇的花瓣仿佛燃烧的熊熊烈火,映红了二人的双颊。
“喜欢吗?”嘉陵自她身后探上柔腰,将她拥在怀中,偏头轻啄她侧脸,柔声道,“朕昨天就听说花儿开了,正在遗憾没有瑞雪来配,刚巧就下了这么一场大雪,可见是老天疼你。”
“怎么是疼我?”清荷不解。
“因为朕跟老天说了,如果三天内不下场雪来,朕就一个月不见你。结果老天爷一听,舍不得让你害相思,就下了呗。”嘉陵煞有介事。
“谁害相思?胡说八道……”清荷笑骂,却猛然发觉出口不逊,急忙欲转身赔礼,却被嘉陵搂得更紧,将下巴支在她肩窝上,若有所思道:“你以后在朕面前想说什么就说,不必拘礼,朕不会怪你,反倒会庆幸。”
“为什么?”
“因为你不再当朕是外人。”嘉陵将她转过身来,深深地看进她的眸中,换了一个自称,“我知道你虽然跟了我,可是你的心却不曾完全对我打开。你是在害怕什么?”
清荷闻言一怔,嘴唇动了动,却始终没有说什么,只垂下头去。
嘉陵让她面对那满树红梅,缓缓道:“你还记得我们第一次见面的地方么?”清荷点点头,那不过是两年前的事,自己在藏梅寺进香时与他相撞,现在想来却好似前世一般。
“那藏梅寺本名白云寺,却是我父皇偶尔游幸时易名。其实我也跟着一起去的,只是当时太小,很多事都不记得了,却唯独对那满寺的梅花印象颇深。犹记得缤纷花瓣自树上落下,落了我一头一身,仰头去看,就好像花雨一般。还有几朵落在了父皇刚作完书的案台上,映衬着洁白的宣纸,就好像一幅天然的画卷,父皇便命人将那花瓣原封不动地裱挂成画,如今正挂在佛堂里。”
嘉陵低头看看已然听入迷的清荷,笑笑继续道:“后来我便常趁父皇不注意,一个人偷着往寺中梅树最多的地方钻,想寻机会再经历一番花瓣雨,结果却迷失了方向,不知跑到了哪个院中。只记得那院子里只有一间小小的庙堂,一个身着布衣的老和尚在菩萨前打坐,见我去了,便笑着拉我。我看他慈眉善目,不像坏人,就大方的随着他坐下。他看起来很高兴,和我说了很多我听不懂的话,大部分我都不记得了,只有一句——”说到这他卖起了关子。
“一句什么?”清荷忍不住催问。
“‘若问此生何所向,梅花树下芙蓉家’。”
“这是什么意思?”清荷皱皱眉,没想明白。
“我也问过那老和尚这话是什么意思,可他却说天机不可泄露,让我自己参悟。我一直没有参明白,可是最近却忽然醍醐灌顶,想明白了。”
“那是什么?”清荷仍然犯迷糊。
嘉陵见她迷瞪的样子,十分好笑,拍了一下她的脑门道:“这还不明白,分明是说我们的相遇,你不就是那芙蓉吗?”
清荷撇嘴道:“原来又是捉弄我……”
“这次可不是,我没骗你。我们见面那次,我正是去寻那老和尚的,可惜再找不到那个院子了,谁知却恰好在梅树下被你撞了。还有这满树的梅花,都是当时我回宫后缠着父皇帮我种的。”嘉陵满意地看着她惊讶的张开口,继续道,“没想到,都应在了今天。我很高兴,真的。”
清荷看着面前的人脸上绽出了一个舒心的笑容,被斜阳染成了相同的颜色,就那样安静地看着自己,忽然听到心里有什么东西碎了去。
“此生,注定我们是彼此的。”嘉陵轻轻印上她的唇,将她唇边的一抹微笑一并留在了心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