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不说嘉陵心里想些什么,只说这兄妹二人自分离之后从未想过能有相见的一日,如今对坐在清汐阁里,清荷激动得又哭又笑,一墨也不由得陪着她洒了几滴泪。待稍许平静后,方才谈起父母家乡。
“妹妹放心,爹娘身子都好。睿儿也一天大似一天,自我离家前便已能说好些个话,口齿伶俐得很,想来如今更是顽皮。”一墨怕清荷担心难过,故此将臻蓉曾病倒一事隐瞒不提,只挑些轻快的道来,“你的院子娘吩咐了保持原样不许擅动,那四个丫头仍旧在那里当差,只是没有主子管着,一个个都调皮得很。也只有那个什么兰花还沉稳些。”
“兰花?”清荷一顿,恍然笑道,“哥哥说的是昕兰?她一向就是个管家婆,整天唠唠叨叨的追着清儿吃补品。那时候清儿可被她烦死了。”言谈间,她想起了小时候和丫头们在一起追逐玩闹的情景,唇线微微弯起。
“嗨,我哪儿记得清那些个丫头的名字,总不过就是她吧。”一墨笑道,“娘还时常叫她们几个过去说话,不过说些什么我就不得知了。”
还能说什么呢?不过是看着她们权当看着自己罢了。清荷心里明白得很,胸口顿时又觉得闷闷的,鼻头一酸,顷刻间泪意又涌了上来。
“妹妹快别难过,都是我的不是,引得妹妹伤感。”一墨有些歉然。清荷连忙拭去泪痕,指着立在门口的从蓉自嘲道:“不关哥哥的事。自入了这个鬼地方,清儿哪天不哭个一两回的,连她都习惯了。”
一墨细细打量了她一会,疼惜道:“妹妹果真清减了。如今我刚点了翰林院侍书一职,一时半刻脱不得身,那便立即修书一封送回洛阳,告知爹娘今日之事。妹妹心里放不下爹娘,爹娘又何曾不挂念妹妹,妹妹还要多照应自己才是,莫让他们担心。”
清荷颔首应了。
二人还要说些什么,早有内廷执事小太监在下首叩回时辰已到,一墨只得起身告辞。临出门前他犹豫再三,终是隐晦劝道:“如今,妹妹身份既定,还是尽早忘了吧,莫要自苦。”
莫要自苦。她轻笑着摇摇头。
她早已不再佩戴那支簪,也不再翻看那些书信。起先是不敢看,怕睹物思人,后来却成了一种病症——只要一见到这些物件,便会全身冰冷,如坠冰窖。这些事,她从未对外人提起。从蓉也只当是她体虚畏寒,细心给她熬了姜汤喝下,方渐渐缓解。
这一切,她一直以为掩饰得很好,瞒过了每个人,甚至是自己。原来,终究只有最亲的人才最明白。
仲春的风已有微微的暖意,清晨的阳光倾泻下来,自清汐阁穿窗而入,落在了立于窗前的汐贵人身上,将她的侧脸轮廓描绘得更加动人。那高踞殿顶飞檐的嘲风兽,学她引颈眺望着那一方干净得没有一丝云彩的蓝天。
清风拂面,又将一朵槐蕊自那棵百年老槐上带下,却没有如往常般落地。她静静地看着那槐花飘至半空又随风而起,旋转,飞舞,像春天的精灵那样舞蹈着,不知疲累。
最终,它飞出了翊萱宫,穿过了御花园,翻越了皇城门,落在了太医院门前一个人的脚边。他有些惊讶,俯身拾起那朵槐花。它静静躺在他宽大的掌心,洁白的小小花瓣微微向内回拢,像极了小孩的手。
“杜副使。”
一声轻呼打断了他的遐想。他回神轻笑,随手将花轻轻放在了道旁的石凳上,随着众人拾阶而上走入门中。他并没留意,身后石凳上的槐蕊在微微颤动,一阵风将它带落,隐没在草丛中。旁边杨树上飘下一枚宽大的杨叶,恰巧将它覆盖,拥纳入怀。
清晨的太医院并无多少事,外廊下,只有几个药童蹲在那里替病了的宫女煎药。空气中氤氲着阵阵药香,一行人沿着回廊缓步行来,其中一人侃侃而谈:
“凡生药,皆分上中下三品。上药一百二十种,为君,主养命以应天。无毒,多服、久服不伤人。欲轻身益气,不老延年,本上经;中药一百二十种,为臣,主养性以应人。有毒无毒,斟酌其宜。欲遏病,补虚羸者,本中经;下药一百二十五种,为佐使,主治病以应地,多毒,不可久服。欲除寒热邪气,破积聚、愈疾者,本下经。三品合三百六十五种,法三百六十五度,每一度应一日,以成一岁。
凡药有君、臣、佐使,以相宣摄。合和者,宜用一君、二臣、三佐、五使,又可一君、三臣、又有阴阳配合,子母兄弟,根茎花实,草石骨肉。有单行者,有相须者,有相使者,有相畏者,有相恶者,有相反者,有相杀者。凡此七情,合和之时,用意视之。当用相须、相使者良,勿用相恶、相反者。若有毒宜制,可用相畏,相杀者,不尔勿合用也。”
“杜副使年纪轻轻便如此精通药性,老朽实在佩服。”同行中一位面容清瘦者,击掌赞叹道,“果真英才辈出少年郎啊!”
“岂敢,岂敢。陆院判德高望重,扁鹊再世,晚生实为班门弄斧,惭愧之至。”被赞之人躬身施了一礼。
“杜副使谦虚了。”陆院判含笑点头,“只不知你这一身学识师从何人?恕老朽唐突,这些药性怕是行医多年方能累积而成。”
“陆院判果然慧眼。呵,不瞒陆老,晚生幼年时期曾随家祖来过这里,自小便熟读医书,辨析药材,药学医理也是尽得家祖熏陶。让陆老见笑了。”杜副使微微一笑。
陆院判一顿,认真打量了他几眼,方犹豫道:“不知前朝杜御医是你何人?”
“正是家祖。”
陆院判点点头,了然道:“原来如此。可叹杜御医时运不济,这祖宗旧制,也是没有办法的事。算起来,你也是医药世家,难怪有如此卓绝之能。”他想了想,道,“呆在生药库也有些委屈了。这事老朽先记着,有了缺便将你补上。”
杜垄月连忙深深一揖,口内感恩。
陆院判携了他的手沿着游廊缓缓而行,行至一处角亭,众人围坐廊下,杜垄月趁机不着痕迹地将手抽离。恰巧慈安宫执事太监郭进喜来访,陆院判便走了开去。
赏着如画的春景,余下的众人不免聊及各自家乡。一人突然问道:“杜副使既然祖籍京城,却为何有些口音呢?”
垄月淡淡一笑:“家祖没后,家父便举家迁至洛阳。”
众人点头释然。忽而一个年少些的张口吟道:“‘洛阳城里春光好,洛阳才子他乡老。’呵呵,想来这洛阳美景定然美不胜收。只是不知,这洛阳女子的形容却又如何?杜副使一定见识过,不妨说来与我们听听。”
众人闻言皆笑了。垄月也随之一笑,尚未开口,便听另一人嗤笑道:“这还用说么?自然是绝色的了。”
前面那人奇道:“难道张兄去过洛阳?”
答者摇摇头:“没去过。”
“那你如何能知?”问者不信。
那姓张的人叩掌而叹道:“你们想想,如果不是绝色,怎么会有这出‘千里抱美归’呢?”
听了这话,有人沉默,有人会心,皆不再出声。而那个提问的人仍然傻头傻脑地问:“什么‘千里抱美归’?有这戏吗?”
那人惊奇道:“王兄居然孤陋寡闻至此。此事莫说皇城,就连京城中的布衣百姓也没有几个不知道的。”见对方仍然一副不知所云的神情,便将声音压低故作神秘说了三个字,“汐贵人。”
“哦——”那姓王的人方才恍然大悟,“就是那个前些天让整个太医院忙碌不堪的?”
“可不就是她。因她病了,皇上宣了好些御医进宫。”那人说着拍了拍身边杜垄月的臂膀,“好像杜副使也在其中吧?”
“哦,在。我去送药。”沉思中的垄月被猛然一拍,吓了一跳,慌忙应声。
那人谈兴正浓,也不在意,继续说道:“当时是陆院判亲自请的脉——除了太后娘娘与皇后娘娘,陆院判可轻易不给他人请脉的。那奇珍药材更是源源不断地送进去。这样的宠眷……啧啧……”
旁边有人忍不住也插嘴道:“可话要说回来,要不是这宠眷,汐贵人也未必病得了。”
“怎么的?”那人一听有人知道的比他还多,也起了好奇心。
插话那人放低了音量道:“我听人说,她是被里面娘娘掌掴了才病的……”垄月闻言,眼角不由得缩了一下,却仍旧不动声色。
此时陆院判向这边走来,众人便都掩了口。陆院判将亭中众人驱散,却只将垄月一人留下。
“前儿个送进去的那药膳方子,太后娘娘很是喜欢,方才特地让郭公公赏了好些东西给老朽。” 陆院判笑呵呵地对垄月说,“这还要多谢杜副使……”
“陆院判言重。晚生只是见院判大人因太后娘娘不思饮食而犯愁多日,故才将家祖遗本拿出供您参考。方子原本出自您手,晚生岂敢居半点功。”垄月连说不敢。
陆院判点头赞道:“才学过人又谦虚谨慎,实在难得。老朽方才想起,上个月王老御医刚递了告老折子,只是尚未批复。这样,你先拟个履历帖子来,老朽向院使大人报备一声,回头这个缺下来,岂不比你待在生药库强些?”
杜垄月大喜过望,直言感激不尽。二人又说笑几句,便相携着向内厅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