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位掌事姑姑让她们在殿外稍等,自己先进去回话。不多时,便听得里面丽妃声音传出:“那便让她进来吧。”清荷方才款款入内,低眉走至堂下,伏身叩首请安。
“快起来,快起来。”丽妃的笑声十分悦耳,显然心情大好,“难得夏妹妹还惦记着本宫。妹妹身上可好些了?”随即唤人赐座。
“多谢娘娘关心,已大好了。”清荷不敢落座,只低头站着回话,“清儿特来感谢娘娘赏赐。本就是些微小症,却平白得了这么些名贵药材,实在心有不安。”
“看妹妹说得哪里话。”丽妃假装生气道,“本宫的东西,爱给哪个就给哪个。本宫喜欢妹妹的模样人品,便是将这整个重华宫都给了,也是情愿的,何况那点子不值钱的玩意。”
清荷一愣,立即跪伏于地,额上渐渐沁出了汗珠:“丽妃娘娘,清荷绝无此意。还望娘娘开恩。”
“呵……”上头有人轻笑出声,却是不同于丽妃的娇俏,反倒如男子般浑厚低沉。清荷心里一惊,方才只顾低头说话,并未敢向殿上望去。这……
只听那个声音闲闲开口道:“大清早的就吓唬小丫头。你是玩笑惯了的,她可受不住你一句玩笑话。”
“是。还是皇上宅心仁厚,臣妾可再比不上的。”丽妃低低笑道,听得环佩叮呤作声:“妹妹莫怕,本宫只是和你玩笑罢了。快来见过皇上。” 清荷顺势叩拜,起身默然垂首站立一旁,藏在袖中的手暗暗攥紧了袖口。
此时,重华殿内寂静无声。她屏息良久,终究忍不住抬眼向上看去。只见那丽妃身着一件蜜色纱绣海棠花纹滚边夹衣,外罩一件玫瑰紫的比甲,绾着飞仙髻,髻旁拢着一串小指肚大小的珠串,描墨点朱。端坐在上首,一双俏目正满含深意地看着自己。
她吓了一跳,赶紧收回目光,只觉胸腔内心跳骤然加快,咚咚作声。
谁知丽妃并没有与她说话,而是扭过脸去,对着嘉陵低笑:“皇上该是许久没有见过夏妹妹了吧?如今她住在苏姐姐宫里,倒出落得越发水灵了。”
嘉陵端着茶盏,轻轻拨着茶叶,并未抬眼,只顺着“嗯”了一声,却也不知其意为何。清荷暗自别过脸去,嘴角嘲弄地一笑。却不知嘉陵恰好略抬眼睑,将这个动作捕捉到了,眼里闪过一抹复杂的神色。
丽妃却并没留意到这一瞬间发生的事,只因摸不着皇上深意,略有些心急。斟酌再三,把心一横:“皇上。臣妾有件事,不知当讲不当讲。”
“无妨,你说。”嘉陵将盖碗随手放在一旁,以指节轻叩案台,闭目养神。
“臣妾愚见。夏妹妹入宫已两月有余,至今却尚未定其身份,在宫里行走甚为不便。而且……”丽妃仔细观察嘉陵的面色,见其并无生气的迹象,方继续大胆说道:“而且近日来也多有其他姐妹试探,被臣妾打发了。臣妾知道皇上久不册封必有深意,但为了夏妹妹着想,皇上是不是可以考虑给她个位份呢?”
嘉陵的手早已停止叩击,仿佛在仔细聆听。听到此处,睁开眼看着她,竟然“哧”地一声笑了出来:“朕的丽妃,一向懂得揣摩朕的心意。可惜……这次你猜错了。哪有什么深意,不过是忘了。”说着,向下首瞟了一眼,“这个女孩儿居然能让丽妃娘娘亲自向朕开口替她求封,还真是不简单。”
丽妃正欲再言,而清荷听得她竟然替自己求位份,大惊失色,情急之下也顾不得礼数,慌忙跪倒在地:“清荷多谢娘娘美意。恕……清荷斗胆,恳请娘娘收回成命。”
丽妃脸色一变,已不如方才那般谈笑,大殿陷入一片寂静。半晌,才勉强问道:“妹妹这是什么意思?难道怪本宫逆了你的意不成?”
“清荷不敢。”她身子微微颤抖,如一只尚未成年却误入猎人陷阱的小兽般惶恐,“清荷此生只愿隐居终老,并无它念。还请皇上、娘娘成全。”
丽妃面色复杂地盯着她头上那支随着身体轻颤而抖动的发簪,似是在细想她的话究竟含了几分真心。
清荷仍忐忑不安地伏在那里,忽听丽妃倒吸一口气,低垂的眼帘下便瞬间多了一双黑色朝靴。她身子一僵,耳边低低传来一句:“做朕的女人果真让你如此嫌恶么?”
她闻言震惊地抬头,却见他微微俯下身,眯着眼看她,嘴唇紧紧抿在一起。
这是她第一次面对面地看到他的脸,似乎有一缕飘渺的思绪自脑海升腾,却怎么也抓不住,而此刻也容不得她多想,复又深深叩首:“求皇上成全。”
“哼!”嘉陵拂袖,没有和丽妃打招呼,径直离去。
清荷愣在地上,不知该不该追出去。此时丽妃也已起身走至丹陛下,面色缓和不少,幽幽叹道:“妹妹既无此心,是本宫唐突了。只是妹妹亦不该如此直言。这偌大的后宫之中,即便是一花一木,那也属皇上所有。妹妹聪慧,应当明白本宫的意思。”丽妃目光灼灼。
清荷垂首敛眉,看不清表情,只低低应了一声。“明白就好。本宫也乏了,不多留你,妹妹回去仔细斟酌下本宫今天所说的话。”丽妃挥挥手,使人将其送出门外。
窗外秋风渐起,卷起几片枯黄的落叶,在空中飞舞盘旋,给这重檐殿宇平添了几分萧索。丽妃独倚着一侧朱漆宫门,凝视着她离去的方向,不知在想些什么。
“主子,人已走远了。外头风大,还是回屋里歇着吧。”锦儿将一件羽毛大氅给丽妃轻轻披上,低声劝着。
丽妃回过神,紧了紧领角,点点头进去了。转身之前,举首西顾,她望着远处在日光下泛着灼灼光华的琉璃瓦,轻哼出声:“果真让她押对了么?”
这厢,清荷带着从蓉穿行在御花园铺满碎石的甬道上。虽未曾言语,那匆忙的脚步与起伏的胸口都揭示着主人此刻难以平复的心境。她知道,自己终究会面对这一刻的。只是,没想到会这么快。
这两个多月来,除了上次去荷塘散心巧遇莫水寒之外,几乎整日躲在翊萱宫内,过着如避世隐居一般的日子,甚至连一宫主位的颐妃处也也只去过两三回。她从心里不愿与这些久居深宫内的人多相交,怕相处日深,终究会沾染上与她们同样的命运。
因此,刻意选择了逃避。
如此一来,日子如流水般滑过,却也逐渐地卸下心防,甚至……暗存了一丝的侥幸,以为自己可以躲得过,平平淡淡了此一生。待到黄泉之下,与他相见……也算不负了罢。
原本她真的可以躲过去的,不是么?皇帝终究是把自己忘了的呀。可是丽妃为什么要在他面前提起这件事呢?想不通,真的想不通……清荷自顾胡思乱想,只觉两侧太阳穴突突地跳。
“姑娘。”从蓉在身后轻唤,似是有些犹豫。
清荷猛然停下,才惊觉已然走到了浮碧亭处,前面不远便是上次去过的那片荷塘。举目远望,水面那些还不曾彻底衰败的叶梗随风摇摆,在亭台后泛起层层的波浪。偶有一两片凋落的花瓣夹杂其中,随之晃动。她呆呆地注视着那些花叶,心却已不知飘向了哪里。
从蓉轻轻唤了一声。见清荷没有回应,叹了口气道:“奴婢起初原以为姑娘只是赌气,却原来真拿定了这般主意。方才在丽妃娘娘宫里,差点吓死奴婢。”也没管清荷有没有在听,仍旧絮絮叨叨,“姑娘心里到底怎么想,奴婢不敢妄猜。可是奴婢仍要劝姑娘一句,究竟躲得过初一,躲不过十五。眼下姑娘算是将丽妃娘娘得罪了,这往后的日子……”
谁曾想,清荷转过头来,面上却已是泪水涟涟。惊得从蓉慌忙安抚:“姑娘这是怎么了?奴婢说错了姑娘责罚便是,何苦来吓奴婢……”
她闭着眼哽咽着摇头:“我是实在放不下啊……这些日子,你只看到我哭,却不知我为何而哭。我不敢说,你更不敢问。如今……此处没有外人,我便实话对你说,我不愿去争,是因为我心里有人……”清荷终将久久憋在心里的话吐出,虽自觉大胆,却也毫无悔意,她实在需要一个倾诉的出口。
从蓉却并没有太吃惊。她自小家境贫寒,五岁时便被家里送进宫来做侍婢,十年光景,这些事已见得太多太多了。这重檐飞宇,金瓦红墙,究竟将多少有情人生生隔在两端,恐怕连它们自己都算不清楚。只知道,这个女孩儿从来不是第一个,想来也不会是最后一个。
从蓉有些心疼这个外表柔弱、内心执着的女孩。正欲开口,忽然瞥见有人从清荷身后的树旁走了出来,她立时两腿一软,跪倒在地:
“皇上吉祥。”
清荷还来不及做出反应,那个明黄的身影已然走至身前,眉头紧锁,面容冷然。
“告诉朕,你说的那个人,可是莫水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