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英宗东苑与西苑分居于主山门两侧,乃是弟子们的居所。新入门的弟子皆由师兄们传功授技,唯每季度考核时,他们才有机会得刘江天指导。
四年光景,刘江天却已弟子数千。不同与其他修真门派数年甚至数十年才开宗收徒一次,刘江天是宗门大开,来者不拒。因此,其他门派虽对刘江天的能为心悦诚服,但却对千英宗的做法颇为不屑,认为这不过是一群乌合之众。
东苑之主是刘江天早年收入门墙的首徒叶扁舟。西苑之主却是刘江天的次女刘悠悠,一个刚满十岁的女孩子,这也是一件奇事。
但刘悠悠天资聪慧,于修行一道极有秉赋。她执掌西苑以来,每次双苑会武,都力压叶扁舟的队伍。刘悠悠虽小小年纪,在这群西苑弟子中已颇有威望。
不同于刘江天的茅屋草舍,刘悠悠的居室要精致许多,那是一座双层竹楼。
月仙到得楼上才看到刘悠悠,她正在书架旁读书。见得月仙来访,便将书合起插到书架上。刘悠悠瞧见月仙后为之一楞,脸上似有惊异之色。
『他们传话说,你是槐先生的朋友?』
『是的。』
『有何见教?』
『没有别的事,只是想认识一下你。』
她示意侍从们退下,二人落座于一张书桌旁。
月仙快人快语:『悠悠姑娘,你可知「解佩山主人」流霜仙子?』
『一点,』刘悠悠轻声道,目光转移到月仙的裙子上。
『一点,是多少?』月仙眉头一蹙。
『你叫月仙,是她的朋友,你们同出于南荒大泽。』悠悠道。
月仙听到此,也是大吃一惊。世上若有人尚知这段交情,他至少得有两千岁才成。眼前这位小姑娘,必是有非凡境遇,才了解这段掌故。
『月仙姐姐不必惊诧,敝派有《流霜小札》一册,正是「解佩山主人」流霜仙子的手札。月仙姐姐遇到喜事便往裙摆上缀花的习惯实在特别得很,很难认不出。我默默数了一数,红尘两千年,红花二十朵,月仙姐姐过得可并不开心啊。』
月仙心中蓦然一痛,却又生出一丝暖暖的慰藉,『我能看看吗?』她满脸期待地问道。
『可以,不过,不能白看。』刘悠悠从椅上起身,从就近的书架上取出一本硬皮封的书。『仙子,你出身灵族,有千载寿命可期。我们人族,可就惨淡许多。筑基之后,才能进阶修练那「聚气」、「神海」、「元丹」、「无相」、「玄天」五境,在凡人有限的百年光阴里修得几重,全凭机缘。人族修行之士多如过江之鲫,但很多终生都无法突破下一境界。传说「无相」境已能呼风唤雨、千年长寿,而「玄天」境更是可白日飞升,永生不灭。不说「玄天」渺如传说,即使「无相」境,有史可载者也不过数人而已,且俱已作古。「无相」境,虽曰千年长寿,也终究是个有限的命数。当今人族最高成就的宇昆门掌教玄风真人,借助修真道法,已寿逾五百载,停滞在「元丹」境界上已两百多年,未曾突破。』
『我灵族亦有五境之说,「承霜」、「化灵」、「凝元」、「清虚」、「羽蜕」,』月仙回应道,『修行长生之道,确实无非天赋、机缘,强求不得。』
刘悠悠踱到月仙身边,『仙子,于长生之术,我从不奢求。对本派五行道法,我也并非特别热衷。《流霜小札》可以送给仙子,但求仙子两件事。』
『什么事?』月仙问道。
『第一件事,我把自创的一套「一式离魂」术法,授予仙子,请仙子务必将之传授给我姐姐。第二件事,恳请仙子收我姐姐为徒,将她带离千英宗。至于是否传授其他技业,由仙子心意。』
『悠悠姑娘有技能要传予令姐,为何要由我代劳?』
『仙子有所不知,灾劫将至,我已无暇他顾。另外,此技非同寻常,由我来教,恐耗时太久。我从一门上古道术悟得此技,施术之后,肉体为祭,化作劫灰。献祭的生息之能,将神识分作三魂七魄护持离去。此等自戕之术,常人难以理解。但在危难时,会有大用。』
月仙思考一下,『悠悠姑娘,此术,怕不是源于「鬼族」大祭司的「幽冥裂魄掌」?不过「鬼族」的绝技用以杀人,悠悠姑娘何以用于自戕?』
『仙子果然阅历非凡,「一式离魂」中祭身散魂的部分,的确源于鬼族绝学。但「一式离魂」中还有凝魂聚魄的部分,用于保全神识,这个则是灵族修真术中里的技法了。』
『悠悠姑娘,你竟然还知道我族的「元身游离术」,真是后生可畏。』月仙站立起来,『悠悠姑娘的新道法,我看我是非学不可了。』
刘悠悠将刚取出的硬皮封包的书,递给月仙。月仙顺手翻开,只见扉页上用精致的小篆写着『一式离魂』。下方盖着一枚朱红的章印,能看出是个古拙的『悠』字。小小年纪,竟已著书立说。月仙不禁感概,人族中竟有如此灵慧天聪者。若调教引导得当,前途不可限量。
月仙重新落座,默默翻看,俄而惊叹,俄而蹙眉。未等月仙翻完,悠悠已用手按在了书页上。
『仙子,你可以带走它,以后慢慢看。眼下有更重要的事,请去我父亲那里,谈一谈收徒之事。』
『令尊也是当世俊杰,如果他不应允,我也不好强求吧?』月仙回道。
『当今之世,无人能够拦你,』刘悠悠道,『他若不同意,你就强行带走我姐姐。』
『悠悠姑娘,如果我是用强之人,我也可以强行从这里搜出《流霜小札》,你拦不住我。』
『不,我可以。《流霜小札》不在这里。你也没可能撬开我的嘴,我毕竟会使「一式离魂」。』
月仙将书合起,走到刘悠悠身旁,弯下腰、双手搭在她的肩上,和她四目相对:『我一定收下你姐姐,传她一身技业,小不点,你可以放心啦。』
悠悠听了并无喜色,只轻轻道:『仙子,《流霜小札》藏在千英宗山门入口正上方,有块玄青石板招牌。那招牌上刻有「千英宗」三字,而其中的「英」字可以向右拧动。拧下之后,石板的右侧边会开口。你取完书后,务必将它拧好,复原。』
『为什么藏得如此严密?』月仙不禁发问。
『因为《流霜小札》中,写有一件骇世秘闻。』悠悠言道,『仙子需使用「元身游离术」,才可在夜静之时取书,而不致惊扰到护门弟子。』
『你对此如数家珍,是不是常常取看?』
『我七岁时看过一次。那时,《流霜小札》还没有被藏到那里。』
『你父亲早晚会知道这件事,你不怕他责罚你吗?』
『他沉迷于「万山飘雪大阵」,没有功夫关心这个。等他研究明白那个阵法后,我再告诉他这件事。届时,他想动粗,估计也已打不过我了。』说到这里,刘悠悠露出狡黠的笑容。
月仙听她此言,不像儿戏。便伸手握住悠悠肉乎乎的小手,食指、拇指齐探悠悠『手太阴肺经』的『太渊穴』与『手少阴心经』的『神门穴』。月仙感到悠悠经脉游走的内力虽然柔和,但丹田却传来气海如涛的景象。竟是人族五境的『神海』境界已然越过,『元丹』境界呼之欲出的模样。
这一惊,非同小可。月仙历世三千载,达到『元丹』境的人族所在多有,即使冲到『无相』境的人族也偶现红尘。但以如此小的年纪,而有如此修为者,可谓『前无古人』。
『你知道,你很快就到「元丹」境了吗?』
『知道』,悠悠点点头,『亦喜亦忧』。
『忧从何来?』
『到达「元丹」境,便会驻颜缓衰。我若十八岁进阶,那叫「青春长驻」。可偏偏这个年纪遇到这个关卡,只怕一旦进阶,便要做三四十年之久的「小丫头片子」。』
『这有何不可?』月仙忍不住想笑,轻轻地抚摸了一下她的头。
『这遭糕透了,仙子。我独自出游,想要投个客栈,都会被店小二拒绝。他们说,小娃子必须要有家人陪同。』
『那你是如何处理的?』
『就近寻个破庙。』
月仙看着悠悠,不禁心生欢喜。转口问道:『悠悠,你说自己灾劫将至,可清楚是什么样的灾劫?』
悠悠脸色变得凝重起来,她沉声道:『仙子,我清楚那是什么样的灾劫,只是我不能告诉你,见谅。』
『说不定,我可以帮你。』平素不理人族纠葛的月仙不假思索地脱口而出。
『仙子,我知你已臻灵族最高境界的「羽蜕」境,术法高深,这人间许多难事,对你都易如翻掌。可这桩事,非得我亲自处理不可。不过,他日说不定会有求着仙子的时候。那时我的请托,可能轻如鸿毛,也可能重如山岳。为避免仙子到时候推辞于我,我先提前送给仙子一个大大的人情。』
『哦?』月仙有些迷惑,她是知晓了什么?
『仙子有一对耳环,』刘悠悠拉月仙入座,『我知它是仙子心中的大英雄所赠,但是仙子还是送给我吧。』
『悠悠,我不知你是如何得知这件事的。这件事,连小霜我都没曾说过,这个我不能给你。』
『仙子,只是寄存我这里。两年之后,我再还给你,并告诉你关于它的秘密。这个耳环,大有文章。』
『你可以现在告诉我,你能说服我,我将它转送你都可以。』
『仙子,送你耳环的人,他还活着。把它交给我,你们才有重逢的机会。』
『悠悠,虽然你语出惊人,但他的确已经死了。不过,我宁愿相信你,』月仙从袖袋中取出耳环,『悠悠,别说两年,两千年我也过来了,你不必担心时限,以后,它是你的了。』
月仙敛起愁容,她已经决定,将流霜仙子的草籽连同自己的那粒,一并赠予悠悠。
『悠悠,这世间只余两粒圆珠月华草的种子。一粒是我自己的,另一粒是小霜的。槐先生与小霜,曾有一段缘。小霜临终前赠予他,现在他又让我送给你。这草籽不止是小霜的遗物,也是我圆珠月华草一族的希望。千年来,我曾有过许多的草籽,但它们入土七日便都化为乌有。我不知这是何因,但我不相信天亡我族。本来我并不打算给你,但现在——我相信你。也许只有你,才能让它们发芽。』月仙拿出两粒草籽,递予悠悠。
『仙子交付,不敢推托,贵族轶事,我也略有所知。但我不敢妄言一定能完成你的心愿。此番我将远游,仙子有何建议?』
『南荒大泽深处,有一座「解佩山」,流霜仙子曾在那里隐居。你和她,有《流霜小札》牵系的隔世的渊源。如有需要,你去那里吧。守门石要拦你的话,暗号是「月仙有十九朵花」。』
『仙子,你明明有二十朵啊。』
『多出的一朵,是最近新缀上的。』
『仙子,我约你一朵红花。』
『悠悠,谢谢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