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先生,我身上没钱,无法交卦金。但近日我在学习五行小衍术,我们可否以卜易卜?』
『小姑娘造化匪浅,要得窥这门术法,已经很困难了。我且写一字,不问任何事由,你只说一说你能看到的层次。』
『先生不必写了,五行小衍术,寓玄机于自然。我只道先生的名讳中,应有一「槐」字。』
『何以见得?』
『大树旁边一老鬼,不寓「槐」字,岂有他哉!』说到此,她浅笑道,『童言无忌,先生见谅。』
老先生迟滞一笑,确被她言中。然他根本不相信这个小姑娘通晓什么『五行小衍术』,因为这个『五行小衍术』根本子虚乌有。
他年少时,曾试图融汇多种道门术法,写就了一部《九天大衍论》。可他拿这部书与红颜知己研论时,却发现其中硬伤累累,还夹杂诸多不易查觉的谬误,以致被对方打趣为『五行小衍术』。
他羞愧之下,将之焚毁。是以此术既无人修练,也无人传承。甚至就连他自己,也再不好意思去回顾那些幼稚的机巧。
前尘往事,涌入神识。『五行小衍术,五行小衍术,』他喃喃道,『小姑娘,你所言不虚,老朽的确姓「槐」,请问你是何处了解到这门术法的?』
『槐先生,我可以回答你这个问题,但要等到下次我有问题想请教的时候,我们以答易答。』
槐先生颔首轻笑,心道这位小姑娘虽然看上去不过十岁出头,但言谈之中颇见人情练达。他回道:『请赐字。』
只见她从笔架上取笔,临纸而就一个『劉』字。
槐先生盯着她写完,微微摇头,面色逐渐凝重,半晌道:『大祸至矣!』
『请先生明示。』
『天道皇皇,尽皆机缘。纸上所书者,乃金斧钢刀,赫然一个「杀」字。』
小姑娘面色一凛,对槐先生的批语不置一词。只躬身致谢,言改日请教,辞别而去。
槐先生起身,目送她离开。在她行至几步远时,他抬起手,似要召她回头,不过终没喊出口。
槐先生回过神时,月仙已不知何时立于桌旁。她也在看向熙熙攘攘的人群,看向那位小姑娘消失的方向。
这是千英宗的娃娃,月仙看着小姑娘的衣饰,暗自思量。
『先生可愿我为指点迷津?』月仙向槐先生道。
槐先生点点头,示意月仙入座。
月仙拿出一只手帕,里面包着一对耳环。
『这耳环是故人所赠,但我这次出游并没戴它。昨日从千英山下来,它无故出现在我的双耳上。』
『只有这些?』
『下山的途中,我远远看见一个姑娘向我走来。同道相向而行,最终我却并没逢着她。』
槐先生端详着这对耳环,静默良久。
『这对耳环,我看不出有何异样。但这位客人,你神情恍惚,三魂离体,若不及时诊治,恐有灾殃。』
『先生所言极是,不过我与灾殃已相处日久。一时半刻,它还不至于伤我性命。只要这耳环没有问题,我就放心了。』
『或是老朽道浅眼拙,看不出问题所在。但既已有此异相,姑娘还是别再配戴它了。』
『先生所言甚是,我虽久历人间,却也颇感意外。』
月仙将耳环包好收起,置于袖中。略侧身,她一手执笔,一手挽袖,书就一枚『英』字,示于槐先生。
『先生,我欲访「千英宗」,不知此行会有何结果?』
槐先生接过『英』字,沉声道:
『「艹」者,「野之芳」也;「冂」者,「林之外」也;「大」者,「一人」也。由字观之,姑娘应是远道而来;由字推之,姑娘必会觅得一人。』
『我将与刘江天宗主一会,这应是情理之中吧?』
槐先生含笑摇头,『「英」者,「花」也。从花之人,兰心而蕙质,岂是一介庸夫?』
『月仙领受,先生可还有见教?』
『见教不敢当,请托则有之。姑娘遇着刘江天后,请务必将此物亲手转赠给他的次女。』槐先生说罢,从随身的口袋里取出一粒莲子大小,圆球状的黄褐色的果实。
月仙看到这果实,脸色为之一变。
『先生可知此物来历?』
『此物乃是一粒草籽,它们曾经繁盛一时,铺满人间。每到夜晚,叶蔓下的草果便如一盏盏小灯,绽出皎洁的光华,它们被称作「圆珠月华草」。』
月仙听他娓娓道来,自己却凄楚难禁。
『这粒种子,是我的朋友临终前所赠。她说等种子发芽后,她还能再回来。』
槐先生嗓音变得干涩,平素富有神采的双眼,写满了难言的惆怅。
『她回不来了,两千个寒暑,我已经说服自己接受这个事实。但我始终心存一丝侥幸,希望这颗种子能够发芽。』
月仙接过种子,心中喜不自胜。世间尚有人记得『圆珠月华草』,对她已是莫大的安慰。何况面对这个一段旧情羁绊千年,却依然为之守候的痴情人。
然而,月仙自己也只剩一颗草籽。加上槐先生这颗,『圆珠月华草』一族留予世间存在过的物证,也只有两颗了。
无论如何,要为整个族群的存亡负责,绝不能轻率地将之交给人族,月仙心底已拿定主意。
『先生,这两千年来为何都没有试过栽种此草?』
『卜辞大凶,』槐先生讷讷道,『千载修行,未曾「经世」,也许只在这一件事上做到了「致用」而已。』
『先生何以将如此珍贵之物,托于人族之手?』
『她不止是人族,还是个人族的小女娃。她就是方才离去的那位小姑娘。』
『她是刘宗主的千金?』
『是的。』
『可是先生批语,她恐有祸事将至。』
『是的。』
『未见这娃娃有何奇异之处,竟令先生如此厚托?』
『我也看不出她有何高深的道行,但她竟知道我的姓,还故意提了一个故人生前曾用来打趣我的话茬。』
『先生相信她?』
『我活了太久,已不再愿意相信任何东西。只能凭着感觉,走余下的路。』
『萍水相逢,先生何以交浅言深,相托至此?月仙力微人渺,恐有负于先生。』月仙站起,示意交还草籽。
『我第一眼就知道你是她的族人。在你写下「英」字时,我更加感慨天道玄机之妙。「艹」者,「野之芳」耶?然也,然也,「圆珠月华草」是也。』
月仙揖礼拜纳,久旱之甘霖,他乡之故知,于这苍凉世界,几曾得缘而遇?
『月仙原是生于南荒大泽的一株灵草,偶得神识,便勤于修练,餐风饮露千载修得此身。大劫之后,族群凋零,独月仙一人苟活于世。继我族血脉,已是唯一心愿。』
说到此,月仙仰起头,已然泪水盈眶。
『无需太过伤怀,生生死死,本是常事。我亦灵族之人,元身是一株槐树。千年来太过沉迷大衍之术,灵力修为之事搁置已久,以致现在老迈得不成样子了。若论年岁,我们或为同龄,而若论道行,我则不及你之十一。』
『槐先生过谦了,术法无穷,命理有数,各有志向,岂存高低。』
『非是自谦之语,我确已时日无多。顺着卦象所指,来此已盘桓数月,为等一场并不知与何人的相逢。我暗自观察了很多人,然天道玄机,岂可等闲勘破?你且去吧,我还要再等。』
『槐先生,月仙半世流离,所祈愿者,盖续我血脉,复我群族。而先生以通天之慧眼,慈悯之胸襟,何故为玄之又玄的卦辞所驱驰?于此枯等一个渺茫的机缘?』
『我用了一世的光阴和热忱,来探寻天道轮回的变机所在。这样的求索执念,亦是今日你我相遇的因由。月仙,如果可以,护她周全。』
『谨记先生嘱托。』月仙起身,向千英宗走去。忽然,她意识到自己并没有付给槐先生卦金,好像礼数欠周。
但转念一想,自己与槐先生都已是活了几千岁的人了,谈卦金仿佛才是真正欠妥的。不由得莞尔一笑,月仙在心里念叨,晚上回到客栈,我要添一朵红花在裙子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