蜉蝣朝生夕死,龟蛇百年竞寿。世间生灵虽万般模样、千般寿限,然却终究难逃一死。纵知定数如此,但古往今来依旧不乏才惊艳绝之辈苦参天地造化,希冀长生。痴于此道者,岂止人类,更有那孕于天地、长于风露,而幸得神识的魑魅魍魉。
千英山高逾万仞,相传为中州大陆的北天之极。仰首遥望,峰峦披雪直入云天深处。
如此雄壮威武之山,与中州大陆东南方的『宙苍』、西南部的『宇昆』并列,却呼作『千英』,似有欠妥。何况地处苦寒,树木多是白桦青松,野莎蔓草虽所在多有,却也与『英』扯不上干系。大抵这世间名不副实之事太多,千百年来竟也无人计较了。
不过若要刨根问底,那此山之名,确有一番来历。这段往事,已在流转的光阴中化作尘埃消散。唯余这萧索的寒山如巨人般坚毅地擎托天宇,默默地守护着足下苍生。
千英山南侧向阳面的山麓,有一眼温泉涌出。泉水之畔的草丛里,有一株掌状复叶之草,格外引人注目。不只是为它根下新动过的泥土,还因为它是这片草丛中唯一几近枯萎的一棵。此草看似貌不惊人,但它已生于斯世近三千年。它也是当今之世仅存的,那段往事的亲历者之一。
她叫『月仙』,这个名字已经很久没人再唤起了。五百年偶得灵识,五百年修化羽蜕,一段悲辛旧事,一枕浮世幻梦,三千年后回望此身,竟已成沧海遗孑。
她很少将元身移栽到此。这一次,是迫不得已。
月仙的元身正在逐渐枯萎,她的灵力也在逐渐衰退。那场劫难里,她是族群中唯一的生还者。于她而言,余下的时光里最重要的事,是让自己的种子萌芽。
可这两千年来,她的元身结出的种子从不萌芽。任她已是灵族传说中修为最高的『羽蜕』之境,任她曾经有着凭虚御风神游八荒随心所欲的力量。
现在的月仙几乎失去了所有的灵力,将元身栽好后,她沿着千英山的溪流往下游走。
她这次要拜访的是『刘江天』,这位刘先生已是人族中的当世神话。月仙一直不太在意人族,虽然他们的个体中往往有惊世之才。可人族太过短暂的寿命,在修为之路上很难做出什么有意义的突破。
人族之中,以御使阴阳五行为长的术法之流,本属修行类别的末端。千百年来,世人甚至以『变戏法』,『障眼法』等蔑称戏谑之。而其门下之人,往往也以『驱邪祟』,『捉小鬼』等所谓的江湖手段谋生。更有为生活所迫者,不得已去装瞎子摸骨算命混口饭,或是沦落到兼职劁猪骟羊戗行蹭屠夫们的营生。
但刘江天不同,不知他是有意外境遇还是天纵英才,竟可御寰宇之五行罡气于己身,使将出来时,毫无迟滞且沛然不绝。与之对抗之人,犹如小舟之于滔天巨浪,力无可施,劲无可着。刘江天与当世诸掌门比试,从未落于任何人之下。即使对手是那位素来被尊为正道领袖,公认修为最高的宇昆门掌教玄风真人。
刘江天以五行术法为要旨,在千英山脚下自立『千英宗』。丝毫不避讳千英山乃北极之山,居尊荣之方位。千英二字更是直取山名,与山同休之意溢于言表。群豪虽觉得刘宗主太过狂悖,但其人确有狂悖之资本,也就由他去了。
然而,刘宗主的五行术法在中州取得的如许成就,却并不是月仙要去访问他的原因。而是最近刘宗主又做了一件大事:他竟以五行导引之法,引千英山山谷之灵气,注入一尊石像之中,令其『活』了。
虽然其灵识仅有接受符箓后迈步走动的地步,但它的确活了,因为『符箓』是决计不能催动一个死物做事的。
两千年了,月仙头一次感受到了希望。希望是一种让人充满欢欣与力量的感觉,它与月仙已阔别太久。
月仙身着一袭白色长裙,裙上缀了很多红色的,蔷薇似的布花。
『你为什么在裙摆上缝这么一朵花?』
『遇到开心的事,我就做一朵花缝到裙摆上。』
『如果最终花多到缝不下呢?』
『换条裙子啊。』
『如果花多到记不清呢?』
『这个……我没想过,太多了就……』
『这类似远古人们的结绳记事,太落后了,我教你识字吧。』
『好啊,可是我还是要缝这样的花,我喜欢这样的花朵,我却开不出这么漂亮的。』
『你说自己开不出这么漂亮的,你会开花?』
月仙不禁菀尔,隔世的记忆,虽已不再鲜活,却依然能温暖旅人的心。
她抬起头看向远方,有一姑娘似乎正从山道上迎着她的方向走来。
『天色已晚,山上风寒露重,』她思忖道,『要劝她回去。』
于是,月仙便撩起裙摆,离开小溪流,走入了下山的主道上。山风裹挟着凉意,吹动月仙鬓角的发丝。
她伸出食指将散发捋向耳后,忽然一股凉意自背后陡然升起:『不对,这耳环?』
她解下耳环,静静地盯着它:『我活了三千年,做错过很多事,但却还没有记错过什么。』
月仙将耳环当空抛出,并抽出随身的短剑凌空劈去,却见耳环叮当落地,是清碎的金石之声。她不由得更困惑了,只得反手召入掌中,用帕子包好,从速下山。
可行至山脚,也未与那姑娘相逢。这下更是犹疑不定,心神不安。此是何故耶?月仙反复思量不得要领,就近择一客栈住下。
次日晨起,梳洗一番,月仙取出一朵粉色的纱花扎在头上。已经记不得多少岁月没再梳过妆,她看着镜中的自己,楞楞地出了神。
却说这客栈之中,另有一位住客,他是一个衣着朴素却精神矍铄的老人。游方至此,卜卦测字营生。他在客栈旁边的大树下摆了个卦摊,停驻此地已数月。
这天有些奇怪,从开张第一位客人到送走第七位,数十步外的一位小姑娘都在盯着他看。老人有些困惑,招手示意她近前来。
『小姑娘,你是要卜卦还是测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