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爷出现的时候,是要有些响声的。
一辆打扮得干干净净的自行车,大杠下面系着一个油亮的皮口袋,车把上拴着两根红头绳,坐垫上套着一个崭新的棉套。这是他的坐骑,他出现时要摁呼车铃。大家知道,七爷又来闲聊了。
七爷本来可以不骑车,一个庄子,走走就到了。可七爷从不离车,他说,吕布有赤兔马,我兴民有自行车啊。摁响车铃之后,七爷开始吃烟,七爷从不给人烟吃,也从不吃别人的烟。不是七爷吝啬,是他吃烟袋,啪嗒啪嗒地,喷出一阵烟雾。“道不同,不相谋”,七爷想宣传烟袋的好,可大家都打断他,说纸烟多好,一人一颗。
七爷便起身,将烟袋伸到人面前,请人尝尝烟枪的威力。当然被拒绝了,开小卖铺的兴务趁机损了一句,要不,我送你一包。
七爷一点也不恼。他伸手,等着兴务掏出一包纸烟。兴务的脸红着,借故和别人说话去了。哄笑中,七爷不笑,他继续深吸一口慢吐一阵,毫不理会阳光下肆无忌惮的笑声。
没有乘胜追击的七爷开始和兴务,和卖农药的兴旺,当队长的兴才聊天。这时,他是主角,讲冰天雪地,讲战场,绘声绘色。如果有孩子在场,恰巧孩子很感兴趣,他往往会站起来,模仿各种各样的姿势,摹拟着不同的表情,将附近的儿童都吸引过来。
听惯了的大人不再愿意听,问他立了战功吗?到乡里要补助了吗?七爷不理他们,他给孩子们比划着,手舞足蹈着。
然后,骑上自行车,咯吱咯吱地走了。
农闲的日子太长。走了的七爷天天还来,蹲在墙根,就着太阳,吞云吐雾。遇到孩子,照样比划着,一惊一乍的。
其实大人们也愿意听,在村庄上有红白喜事的时候,在有外村人在场的情况下,大家都怂恿着他讲故事。
七爷不讲,他喝酒,一口一口地喝,不留一滴。他摇摇头,哄小孩子玩的,没什么可讲。于是,大家和他喝酒,敬,陪,献,七爷来者不拒,大筷叨菜,大口吃酒,一副满足的样子。
吃饱了,喝足了,七爷拱拱手,来到院子里,帮着刷盆洗碗。主家会忙着劝阻,您是客,哪能干活?七爷咧咧嘴,我不是没上帐吗?
主家到帐桌一看,果然写着,韩兴民,欠五元。
主家更不好意思,喜事人到贺喜,丧事人到尽哀,哪还值得记在上面?七爷甩甩手,掏出烟袋,点上火,慢慢等火进去,深吸一口。然后点点头,过两天一定补上。
等到收了麦子,收了棉花,七爷会骑上自行车一家一家还钱。七爷从不多说话,放下钱,抱抱拳就走。
于是,七爷在庄上成了品牌。他坐在帐桌前,指着帐房,记上,韩兴民,欠五元。村上的人都等着他,让他先登名字,尽管他没有掏钱。遇到外村的人,本村的人小声解释,七爷手头紧了,先赊着,再有不明白的想问个究竟的,周围的都训斥着,少见多怪,七爷只要有钱,立马还上。
其实,也有不还钱的时候。那是豆子刚熟,玉米棒子正甜的时候,七爷远远的来了,恰是人多的时候。七你停下自行车,向乡邻们笑笑,冲帐房点头,对着主家的亲戚抱拳,礼毕,立在帐桌前。帐房是固定的,民师昌华,昌华蘸蘸墨水,抬头笑笑,七爷,老习惯?七爷摇摇头,改了,记上一捆黄豆。昌华挠挠头,这怎么写?七爷问,不值五块钱?黄豆嫩绿,正饱满欲胀;玉米棒子,青的诱人。大家说,何必呢,七爷?多伤庄稼。主家也劝,心意领了,豆子带回去吧。
七爷挥挥手,记上,就记一捆黄豆。
于是,我们村许多人家的帐本上都有这样一行字:韩兴民,一捆青豆。
所以,青黄不接时七爷欠帐,庄稼欲收时七爷记大豆红薯玉米棒子,庄稼收下来时,七爷又忙着还帐。
可七爷一点都不急,忙了,干农活;闲了,晒太阳。一辆自行车,从庄东到庄西,从汪南到汪北。七爷,和日子一起,在烟雾中来来去去。
日子久了,庄子大了,七爷老了,礼钱也涨了,十块。七爷不着急,他在朝鲜战场上打仗的补助下来了,二百多块钱一月。补助下来时,七爷还了一庄子,给过黄豆、玉米棒子的,他一家一家补钱。乡邻难为情,过去多长时间了,再说还吃了你的东西。
七爷抱抱拳,不提不提,都是日子紧巴才有的事。
然后,七爷骑着车,又在村庄上溜达起来。遇有红白喜事,必是第一个到,点头,抱拳,说,上帐,韩兴民,二十元。
帐房提笔,不赊了?七爷笑笑,想赊也赊不成,不种地,没豆子。
于是,七爷开始喝酒。放下酒杯,开始讲故事,在战场上,与战友们一起的故事。
打工回来的年轻人说,七爷,你吃了苦,才二百多块钱一月?我们都一千多了。
七你放下酒杯,知足了!
然后吃肉,大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