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噳——噳——”一阵哨子声把我从梦中惊醒,紧接着有人在帐篷外面喊叫:“起床了,起床了。”我抬头一看,天气亮了,就连忙起身,昨晚怕冷,又不习惯,我没有脱衣服,只脱了鞋子。我下床铺穿了鞋子,站在地下等候安排。这时杨工头推门进来,说是抓紧时间洗脸吃饭,吃完了点名安排活儿。
早餐是大米稀饭、馒头,还有咸菜。是自己到灶台前端饭拿馍,这时饭大师会给一个煮鸡蛋。这第一顿早饭,还是很不错的。大家吃完了,杨工头就把大家叫到帐篷外面,拿出昨天的笔记本,开始点名,叫到谁的名字,谁就应一声“到”,站在队列里。这帮人当中,有叫刘兴魁的,有叫王满喜的,还有叫司永亮的,李小强的那个叔叔叫李果然。杨工头自我介绍说他叫杨志和,他老婆叫李秀琴。点完了名,杨工头就安排事情,其实是在训话,他一改昨天车上的和气,板起脸来,煞有介事地说:“今天我们大家算是正式报到上班了,成为我们虹桥建筑公司的工人。早些年,毛老人家号召工人阶级领导一切。现在虽然不时兴这个了,但是工人阶级还是有力量的,有一首歌儿不是唱道,我们工人有力量吗?不是吗?你看,工人两个字加起来是啥字?李小强你说是啥字?是不是个天字?”李小强在手上比划了一下,说出了“天”字之后,杨志和又说:“所以,我们要珍惜工人这个称号,要做出工人阶级的样子来,出工、上工、收工、吃饭睡觉,都得有个工人的样子。这个样子最主要的要体现在干活上面。既然是工人,就要按劳取酬,多劳多得,少劳少得,不劳不得,懂吗?”
他看大家听得认真,又提高嗓门说:“当然了,劳动质量最关键,做的活儿要保质保量,尤其我们修路的,不能马虎。咱们一路上也看到了,走一段路就坑坑洼洼的,车子就不能顺利通过,惹得司机骂娘、掏先人、捣祖宗,领导也不满意。我们拿了工资不能修出让人骂老娘的路啊。说归说,教育是一个方面,还得有个制度,监工的要负责监好工,发现谁的活儿没有做好,就扣谁的工钱。这没说的,咱们可是先小人后君子,把丑话说在前头。到时候人家都领了一大笔钱回家,你不好好干活,拿不上工钱,到时候可不要后悔。”
训话一毕,就简单地分了工,他说地还没有解冻,正式筑路还得一段时间,当下的活儿是先运输材料,为修路做准备,再为大家找些零活儿做,帮助大家挣点零花钱。大家被分了两个组,一个组在工地上准备材料,比如说运输沙子、水泥、砖头等,另一个组进城里打零工。我和大龙、李小强等几个分到第一组,留在了工地。本来我们几个年轻人都想进城去,可能是杨工头担心我们几个人“嘴上没毛,办事不牢”的缘故,不放心我们到城里去。进县城打零工那一组,都是年龄大的,李果然、王满喜、高贵他们都去了。工地上的活儿零零散散的,说重也不重,说轻也不轻,我还是能吃消的。就这样不紧不慢的干了大概有半个多月,才开始正式修路了。进城务工的那一组人也回到了工地,杨工头就重新分工,有土工组的,有拌料组的,还有搬运组的,有新来的人也被分别补充到原先的工组里面了。在新来的人当中,有两个女的,一个年轻,二十岁出头,名叫杨高儿,另一个年龄比较大,有四十岁的样子,名叫尹水清,杨高儿还是杨工头的远房堂妹子。李小强最牛气,被安排在了监工组,专门检查做工质量,下来就数杨高儿和我的活儿轻,杨工头说我年龄小,身体单薄,通过半个月的观察,觉得我干活还老实,就让我拿着小旗子站在路口指挥过路车辆,杨高儿也同我一样,挥旗子指挥过往车辆,我指挥一头,她指挥一头。尹水清则帮杨工头的婆姨李秀琴帮厨。
我们各自领取劳动工具,我拿到了两面三角小旗子,一面红色的,一面绿色的。大龙有点忌妒地说:“晨儿的运气真好,当了指挥官了。”他被分配到了搬运组。
这活计真合我的胃口,施工时公路都是一半施工,一半通行,成了“单行道”,拿着两面小旗子,当路一站,用红色小旗子使劲向下一挥,那些个无论大车还是小车,都得乖乖停下,像一只温顺的小狗,“卧”在路上,眼睛巴巴地看着我手中的旗子出神。
头一天,我小心翼翼地挥动小旗子指挥,按照杨工头教的,先是在胸前什字交叉挥动一下两面旗子,接着单手挥动红色旗子,示意停车,然后是一个立正,接着给人家一个举手礼,表示道歉。如果放行,就挥动一下绿色旗子,学着交警的样子,把旗子指向要通过的正前方,像演节目一样,做得有章有序,很有节奏感。杨高儿也是这样,我们二人得时时沟通,用心观察对方动向,做到密切配合,如果她放行,我就示意停车,相反,她停车,我就放行。由于是第一次做这活儿,感到很自豪,就小心翼翼地对待每一辆车,认认真真地做着动作。到了吃饭的时间,也不想放过这行使权力的机会,而是让大龙给我把饭菜送到工地上,我边吃边指挥。为了表示大度,我也让杨高儿回去吃饭,我一个人指挥两边。没有车子通过,或者不需要指挥了,我就抓紧时间扒拉几口菜,咬一大口馒头,看见有车子驶来,就地放下吃的,道貌岸然地执行任务。一天的工作告一段落了,到了吃晚饭的时间,杨工头当着众人的面表扬了我,说我工作认真,动作灵活,像个小交警。他还用了“废寝忘食”这个词。在学校差不多天天挨批评的我,第一天正式做工,就受到了表扬,这使我感到十分高兴。
在往后的几天里,我还是“废寝忘食”地工作着,有时候没有车子可指挥了,我还会拿起工具,帮助别的组干活。
指挥车辆时,每当看到在自己的指挥旗帜下,公路上排成长龙一样的车队,就会想到这是自己的权力所产生的作用,我心中便会涌上一股痛快的暖流。是啊,从小少吃缺穿、受尽生活磨难的我,只有在老师或者村干部,或者父兄们的呵斥下从事属于和不属于自己的事情,从事永远完不成的学习和劳动任务。父亲和哥哥们也从来没有指挥过别人,而是受别人指派。没想到,年纪小小的我,竟然指挥着“千军万马”。经过的一辆辆小车,里面肯定坐着大官,说不定还有很大很大的官,他们也不得不听我彭晨儿的指挥。还有那些个六大轮、八大轮、十大轮的大货车,印象中那些司机可牛气了,嘴上总是叼着高级香烟,说话行动总是大大咧咧,总是牢骚满腹地骂这个训那个,嘴里总是不停地“他妈的,他妈的”不知道在骂谁。可他们在自己的小红旗挥动下,也不得不服服帖帖。那些个“电蹦子”摩托车,平时总是目中无人地横冲直撞,故意在我们这些穷哥们面前显威风出风头,到了这里,一看到我挥舞的小旗子,也不得不收起野性。渐渐的,我的指挥越来越灵活,举手行礼也大打折扣,觉得哪辆车子不顺眼,就不敬礼,有时还故意压一压时间,不立即放行。对于那些大货车、摩托车,我根本不屑一顾,只是狠狠地挥动一下手中的旗子,让它们在旗子指挥下停,或者行。
由于我的工作受到了工头的表扬,同行们也羡慕,我的心情便开朗起来,又恢复了调皮的天性。下班吃饭时,便也跟大家一起说笑话,也敢把杨高儿叫成“羊羔儿”,虽然会遭她的一个白脸,或者挨她的一拳头,但我也乐意。我最喜欢逗杨工头的孩子玩耍。老杨带工监工,他老婆做饭,他们的小儿子阳阳便跟着母亲在地下窜来窜去地玩耍。也许这里都是清一色的壮汉(仅有三个女性),没有一个小孩子的缘故,小家伙很愿意跟我玩,总是会扑进我的怀里要这要那。我呢,天性喜欢孩子,看到他,就想起家中的两个小妹妹媛媛和欢欢,我每次周末放学回家,都会给她们带点玩的、吃的东西。过年过节别人给了我糖果、花生、核桃、枣子,我都舍不得吃,而是全给了她们。出门好几天了,她们看不到我这个小哥哥,会不会哭着找母亲要人呢?这个阳阳大约五、六岁的样子,与小妹妹欢欢差不多大小,圆圆的脑袋,理着麦摞沿的头发,说话嗲声嗲气的,很可爱的。他妈妈安顿他把我叫哥哥,他每次见到我,总是“哥哥,哥哥”地叫着投入我的怀抱。我就抱着他玩,让他拿着我指挥车子的小旗子挥动,我趴在地下学车辆行进,还学小狗叫。这些玩腻味了,我便带他到山坡上抓黄鼠和鸟儿。其实黄鼠和鸟儿是抓不到的,只是带他看看开开心罢了。每当他叫我哥哥时,杨高儿便会开心地大笑起来,就故意逗阳阳,让他把她叫姑姑。阳阳就脆脆地叫她“姑姑”,然后杨高儿就故意问阳阳:“你把彭晨儿叫啥?”阳阳就说叫“哥哥”。杨高儿就笑着说:“怎么样晨儿,你小我一辈吧!”我的心里便有些不平。
原以为指挥车辆很简单,只要用心就是了,没想到接下来的事情,让我感到了世情的复杂,也意识到了自己的幼稚。那天早上大概是十点多吧!两边的车子聚集得比较多,我这一头堵了足有十几辆车,那一头杨高儿也迟迟不给通车信号,而是任她那边的车子一辆接一辆地通过,这边的车就等待不及了,有一辆车子从后面冲了上来,车门摇下,司机伸出手了向我挥动,示意让我过去,我就走了过去,那个胖司机说车上的领导要赶到玉门参加一个什么重要活动,要按时赶到的,再不能耽误一分钟时间了,请我放行过去,说着便塞给我一盒兰州烟。我从来没有经过这事情,觉得一定是什么大领导参加什么很重要很重要的活动,要不然他也不会这样求我一个小孩子。再说,人家送了我高级香烟,何乐而不为呢?就回头使劲向杨高儿那边挥了挥旗子,让她那边停车,好让这边通过。结果挥动了好一阵,那边的车子还是没有停止,仍然一辆接一辆地行进,我就有些生气,心想,你这个羊羔儿,平时开玩笑,拿我当小辈耍弄,倒也情有可原,这会儿是正事,她却还是自以为是,不把我放在眼里。我也不理她了,就挥动旗子让这边的那辆车子通过。结果这辆车子一行动,其他的车子也跟上了,一辆接一辆地行进。那边的车子也没有停下,这样两边的车子就迎到了一起,结果造成了堵塞,最后费了好大劲才输导通了,影响施工一个多小时。要是单单影响施工也就罢了,而是两边的司机都怨声载道,有骂娘的,也有找到工头追查责任的,搞得杨工头很是狼狈,他把这次堵车当成一次事故追查。追查来追查去,结果追查到了我的头上:是我没有按交通规则办事,指挥不当造成的。结果宣布扣除了我三天的工钱,还按照李果然的建议停了我的职务,换了他来指挥车辆。好在,收了别人一盒烟的事情没有人知道,要是知道了,事情肯定没有这么简单。杨高儿也被罚扣了三天的工钱,二十一元。可她没有被停职调换岗位。
扣除了我的三天工钱倒也没有让我心疼,三天工钱是三七二十一块钱。可是轮换了岗位,不让我指挥车辆,这着实让我心疼。我问大龙怎么办?大龙起初有些幸灾乐祸,他批评我不珍惜大好机会,这个好机会其实是他给我提供的。他说我当了指挥车的小喽啰,就像做皇上的护卫,牛气得像保长一样。可是我们毕竟是一个村子的,从小一起玩大的,是要好的哥们。批评归批评,他还得照顾我的,就又为我宽心,让我吸取教训,往后做事再不能马虎,他给杨工头说说,分配到其他组做工。其实其他组的活儿虽然累点,但工钱多,每个工日是十元,比指挥车辆的七元多三块钱哩。出了门做工,不就是为了挣钱嘛!李小强也给我宽心,说他跟杨工头是远亲戚,他会建议杨工头给我分配好工作的。
出了这事情,杨高儿不但不感到内疚,反而怨我,说是我乱指挥带害了她。我就不客气地说她:“我连续给了三遍停车信号,你怎么一点反映都没有?眼睛让狗屎糊了?”
不料她却反唇相讥,愤愤地说:“你连续三次给的都是什么信号?停车信号是红旗,你挥动的却是绿旗,是行车信号,到底是我的眼睛让狗屎糊了,还是你的心让狗屎糊了?”
“啊?”我听了有些糊涂,难道真的是我挥错了旗子?杨高儿说的可能是实情,要是我连续三次挥动停车信号,她说什么也不会无动于衷的。看来,真的是我挥错了信号旗?唉,为了一盒破烟,害得我竟然思想走了神!
这停了职的滋味还真不好受。别人都热火朝天地在工地干活,我却百无聊赖在山坡上转悠。我取出那盒兰州烟,小心翼翼地拆开,抽出一支点燃,边吸边吐烟圈,心事重重地想这想那。心想回家,可我出门才不到一个月,也没有挣上钱,怎么回去呢?再说,大龙不回去,我一个回去向家人说什么呢?我胡思乱想地从山坡上下来,走进了食堂,李秀琴和尹水清两位阿姨也对我有些同情,她们说停上两天就会给我安排工作的,让我不要心急。实在没事做了,就给她们帮厨,她们建议工头给我发工钱。小阳阳也跑过来抱住我的腿,“哥哥,哥哥”地叫着。这时听到“哥哥”这个称呼,不是感觉亲切,而是感到别扭。心想,杨高儿才比我大几岁,你们能安顿他把她叫姑姑,却安顿他把我叫哥哥,当下就短了辈分。但这事情能怪小阳阳吗?我不好说什么,就蹲在地下帮着捡起菜来。
中午时分,有人陆续来到食堂打饭吃饭,李小强看到我,就挥手示意我过去,我放下手中的活儿走近了他,他小声说:“我给老杨说了,让他给你安排活儿,最好帮我搞监工,我一个人忙不过来。他说你年龄小,搞监工容易感情用事,别人也不服气,他再看看,看有合适你的工作就让你做,你不要心急。”
我心里一阵感激,我真希望再回到了指挥车的行列,当然,学开车和搞监工也不错哩。我小心地掏出那盒兰州烟,抽出一支给了他,小强一看是兰州烟,就有些惊奇,问道:“兰州?你小子牛啊。这是哪儿来的?”
我当然不能说出烟的来历,就顺口说:“早上去那边的小卖部买的。”
这时李果然也来了,他还没有进门,秦腔声就先来了:“我孙安素怀着报国意愿,秉忠心和赤胆保主的江山……”他一进门就挥动着我使用过的那两面红绿小旗子“哗啦、哗啦”抖动。看到他这样,一股无名火气就冲上我的头脑:哼,分明是你夺了我的饭碗。心中想,总有一天,我会报复你这老叫驴的。他看见我和小强在抽烟,就伸手向他的侄子小强要烟:“来一支烟抽。”
小强抖了抖烟灰,指了指我,说:“我没有烟了,是小彭的。”
李果然又把手伸向了我,说:“来一支吧!”
我坚决地说:“我也没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