农历十月，是收获的季节。
秀秀生产了，是一个白白胖胖的小子。
这年虽然遭受了水灾，但总体上庄稼还是大丰收，跟上年差不多。
我又在《六盘山》《黄河文学》《朔方》《共产党人》等刊物发表了散文五篇，诗歌六首。
月底，我又接到了当选全区道德模范的通知。
次年元旦，在自治区首府银川举行隆重的颁奖仪式。
全县当选者仅我一人。县委宣传部、文明办负责人和县委主管领导，带着我一同出席。乡党委康书记也因为我的缘故被列为特邀代表参会。
我刻意收拾打扮了一番，穿上了白衬衣和西装，打着红色领带。内穿秀秀织的紫红色毛衣。穿上了新买的皮鞋。把长发理成了毛寸。显得精干而阳光。
颁奖大会上午十点在光明广场的人民大会堂举行。当我们十名当选者佩戴着大胸花和红色绶带，排着队将要步入广场时，阿凡、曼里非、托菲娅和刘立飞等一帮朋友手捧鲜花在路口等候。他们是我发短信告知的，没想到他们却如此叫真。曼里非和娅娅竟然也从阿盟赶来了。我顾不得跟他们多聊，只是打了招呼，当我准备接过他们的献花时，这时过来两名执勤警察，他们敬礼之后，说了声：“对不起，会议不许随便献花的。”就收去了鲜花。搞得我们都有点小小的尴尬。不过我们都理解这种规定——他们是从会场安全考虑的。我点头说了声“谢谢”，又挥手向朋友们致意之后，就跟着队列进入了会堂。会堂装点得温馨典雅，灯光柔和。音箱播放着《甜蜜的事业》和《我们的生活充满阳光》。我们被安排在最前排就座。
会堂两边的大屏幕上，播放着我们十个人的先进事迹。有舍己救人的英雄，有赡养孤寡老人的孝顺媳妇，也有致富不忘穷乡亲的企业老板，还有讲究诚信的经营者，有背着残疾母亲上学、靠拾荒养活母亲的大学生和拾金不昧的中学生。事迹各有特色。也许我的事迹更为特别，所以在播放时，会场里立即爆发出热烈的掌声。
会议开始了，讲话一个接一个，都洋溢着热情、鼓励、鞭策和希望；掌声一阵接一阵，是在赞美，是在鼓劲，然而对于我来说，其中夹杂着刺激。我的脑海里一遍一遍地回忆着往事：
抢了安徽打工夫妇的八十六元钱；偷了看门老头的四只鸡；扒了无数次火车、货车，抢了国家的财产；坑了多少黄包车上的无辜客人；打劫了那个至今不知下落的女局长。就连水果摊、书摊都不放过……这道德模范还配吗？
“有请彭飞先生上台领奖！”主持人的声音打断了我的回忆。我又回到了众目赞许的现实中来，把阳光、帅气、精干、豁达、文明的一面展现在大庭广众面前。
我面对闪闪烁烁的镁光灯和摄像镜头，倾听着女主持人热情洋溢的颁奖辞：
“浪子回头”是一个古老而沉重的话题。然而，您却实实在在地做到了。您曾经一度放荡不羁、纨绔成性，使四邻不安，让社会纷乱，然而，您却幡然醒悟：您舍己救过人，赤手空拳制服过歹徒，为素不相识的受困者慷慨解囊资助，像雷锋一样把好事做到每一个角落。是您，面对危急和险恶大义凛然、知险而上，把平安和方便留给他人；是您，用牺牲精神和侠义心肠，将困惑和危急变成了为了人民在所不惜的行动；是您，用宽广的胸怀和睿智的德行，稳定了人间道德的天平；是您，在自己平凡的村长岗位上，将责任心、使命感化作了坚守民本的动力，使“为人民服务”成为看得见、摸得着的现实，为构建和谐社会奠定了牢固的根基；是您，用人间的至善，显示着超越平凡的勇气，见证了中华文明五千年的传统美德；是您，诚实守信，用毅力和信念诠释了“有错必改，翻然悔悟，血脉相随”的人间道义——曾经的浪子，如今的模范，向您致敬！
这哪里是我彭飞啊？这分明是雷锋在世，是完人啊！
那一刻，我哭了。
男主持人见状，把话筒伸过来，要我说几句获奖感言，还算健谈的我竟然呜咽得说不成句子。只说了“我很普通，我受之有愧……”就再也说不下去了。往日的大胆和开朗，这时候丢得无影无踪。
凝望着檀香木匾牌上“道德模范”几个规范的烫金大字，我的心情无比沉重。“道德模范”这个名份分量不轻，十分庄重。心情的沉重，自然来自对往事的追怀。我现在所做的一切，其实是在努力弥补我过去的错误。如果说其他相当一些过错已经弥补了相当一部分的话，那么，还有一些过错是无法弥补的。我过早地结束了处男生活，而把一个肮脏身子交给了自己喜欢的、老实善良的妻子，她至今被蒙在鼓里，此其一。其二，参与了李小强的抢劫、强奸行为，至今不敢面对法律和社会。这其实不是一般的过错，而是一种严重犯罪行为。尽管我不是主犯，也有悔过之心，还试图向当事者坦白认错，但是最终还是在法律和道德面前打了折扣。这两件事情，我都难以完全彻底敞开胸怀。这就是我此时此刻心情沉重压抑的原因。
后来，在接受媒体采访时，在给学生和职工作报告时，我都解剖自己的灵魂，把追悔连同眼泪一道抛洒在大庭广众之下。
对了，接受了李小强的那五千元，我在村里修路时垫付了三千元，在其他公益事业方面也垫支了一千多元，还有将近一千元，我回到家乡后，会在第一时间捐给乡镇敬老院。捐款时，我也会把这次的一千元的奖金也一并捐出的。显然，这不仅仅是钱的问题。这样做，也能使我心里好受一些。
我有个想法，就是力求寻找到李小强他们，动员他们与我一起去自首，求得从轻处理。同时奉劝他们也像我一样，洗心革面，彻底忏悔回头，以为民众、为社会做好事、做贡献来弥补过失，走好今后的路。
“道德模范”的殊荣使我的名气大增。除了各新闻媒体集中连续报道之外，文学作品也开始表现了，政治活动也是接踵而来。在我们县荣膺首个“中国文学之乡”，进而被评为“感动宁夏先进集体”荣誉后，县委决定由我代表作家上台领奖。
这次颁奖活动筹备得很是隆重，专门邀请了中央电视台名播白岩松主持仪式。获奖集体就此一家，媒体很看重，会议安排自然重视。
我深知这次露面，是有特殊意义的。就文学而言，全县作家中，有倾注全力义务辅导文学青年并在文学创作方面成绩斐然的文学前辈钟声叔叔，还有荣获“鲁迅文学奖”的文翰叔，也有获得少数民族文学“骏马奖”的回族青年作家一凡弟，还有百余名在全国各大文学刊物上发表数十篇作品、出版七八部个人专著的文学人才，跟他们相比，我只不过是一个涉世未深、初出茅庐的文学青年。县委决定让我代表众多作家领奖，意义是不言而喻的。面对中央电视台的名家，我不能为全县乃至全区人民和全体作家丢脸，我不能像上次那样显得困窘、拘束，我要表现出良好的精神状态来。
轮到我们上台了，我就按照事先安排的程序，踏着《运动员进行曲》的节奏，跟着县文联主席郭诚健步蹬上主席台。当我们出现在一片灯光之中时，台下发出了雷鸣般的掌声。
接着，女播音员用清脆动听的声音，播出了颁奖辞：
这是一块贫瘠的土地，曾经以苦甲天下而备受关注，联合国粮农组织称它为“不宜人类生存的地方”，因而成为国家重点扶持的“三西地区”之一。然而，这里却生长着另一种庄稼，那就是文学。
这是一块神奇的土地。中国工农红军在这里胜利会师，播撒了革命的火种。文学之根深深地根植于每一寸土地，根植于寻常百姓之家，文学之花开遍每一道山梁和沟岔。“鲁迅文学奖”“春天文学奖”“人口文化奖”“冰心文学奖”，文学“骏马奖”“十月文学奖”“人民文学奖”“小说选刊奖”等国家级大奖频频落户这块红色的土地。他们的执著收获了精神文明之果，感动了社会，也感动千百万读者。他们受之无愧。祝贺你们，感谢你们！
接下来，白岩松先生用他那清晰而热情的特有音韵对我们进行现场采访。郭主席谈了他的感言，他用简洁而流畅的话说：
文学，是西吉这块红色土壤培植成长起来的最好的庄稼；我们将用心呵护这片绿色！
之后，我说出了自己的心里话。这次我是有备而来，普通话说得干净利落：
文学收拢了我的野性，唤起了我的良知，扭转了我步入歧途的航标，改变了我的人生境遇。也就是说，是文学让我找到了回家的路。因为敬慕文学，感恩文学，我才开始重新给自己的人生定位，才开始拼凑文字。文学将伴随我一如既往地维护道德天平。
也许白岩松先生看我回答得流利，他轻轻地点了点头，扶了扶眼镜，笑了笑，又问我：“那么，文学到底给你带来了什么呢？”
我说：
“是文学让我的心里有了寄托，让我活得充实。文学给我带来的精神动力是有目共睹的。”
§§尾声：补记
△关于我在少年时与王姐的事和在夜总会里放荡的情景，我在一次酒后的夜晚，看着睡熟的儿子，终于鼔起勇气对秀秀坦言了。我一再表明，是少年无知，被人拉下水了。这次之所以要饮酒，是想壮壮胆子，不然一犹豫恐怕又会再次呑下肚里去。
秀秀听了，睁大了眼睛，看了我片刻，然后喃喃地说：“其实我早就意识到了。过去的事情，就让它过去吧？今后再不要那样就是了。”
我心中一阵感激，忘情地把她搂进怀抱。
△关于李小强的事。我在网上发了帖子，正在努力寻找他们的踪迹时，有人在网上看到了他的消息。小强在山西又犯事儿了，被逮捕后执行了死刑。
当我连忙搜索查找看了网上消息之后，获取了确切的消息。他离开内蒙古后，到处流窜，在山西重操旧业。被人发现后，用刀子捅死了受害人，失了人命。不过，消息没有提到抢劫和强奸高局长的事，自然也没有涉及郑通、赵小虎和我。
我深深地叹了一口气，心里说：
强哥，你怎么就这样不长进呢？可悲啊可悲！
就这件事，我还是决定去公安机关自首。
此稿于2012年7月7日动笔，9月26日完稿。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