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离开铁合金厂,有三个原因。其实也算两个原因,一个是家里的,另一个是铁合金厂的。家里又有两个原因。
我在外面胡混,两次被抓进号子,被罚了八千元的款,这是早就传到家乡的信息,我与王姐的事,二哥二嫂也说给了母亲,家人其实都知道,彭飞在家人和邻居人的心目中,成了名副其实的“阿飞”。现在正当年华,正是极易冲动惹事的年龄,家人自然放心不下,他们生怕我继续发展下去不可收拾而被绳之以法。再者,大哥大嫂他们搬迁到了吊庄移民区闽宁镇,三哥成家后,也与三嫂外出打工了,家里就显得人走院空,农活没有人做,一双父母也需要人照顾。这样父亲就一遍遍地写信叫我回去,说是给我说了对象,要回去相亲、成亲。
对于家人的来信或者电报,我根本不当一回事,多时不回信,收到的信太多了,就勉强回复一封,说明我一切都好,也改邪归正了,再不让家人操心了。为了证实我的行为,我还请大龙给我父母写了信,他过年回家时,我也给家中带了信和年货。
要是三哥三嫂在家不外出,要是父母身体像以往那样好,也许不会一再二再而三地叫我回去。反过来说,要是这边厂子一如既往地看重我,信任我,我会继续干下去的。厂长对我态度的改变,让我感觉到了他的狭隘,觉得与他这样的人共事,终究不会有好结果的。常言道:硬为好汉子拉马提镫,不为孬汉子出力鼓劲。我年轻的力气和读书的智慧不能白白奉献给他这样自私狭隘的人。
事情是这样的,随着与李四虎进一步的接触,发现他是个极其唯利是图的人。唯利是图可以说是人的本性,人人都难过这一关,然而,总得有个度吧?总不能不顾眉眼吧?他这个人有个夸夸其谈的毛病,理论水平不高,却总爱引经据典,而引经据典时往往搞错对象,张冠李戴,“关公战秦琼”的笑话比比皆是,还不允许别人纠正。他说太阳是个黑的,你跟上说“真个是黑的”,他就高兴,就信任你,给好处,反则,他就不看重你。不看重还是小事,他会变着法儿报复你,给你难堪。有一次开会念文件,他就念错了好多字词,把“红彤彤”念成“红丹丹”,把“千里迢迢”念成“千里召召”,甚至把“衷心感谢”念成“哀心感谢”。下面就有人议论,讥笑他,我出于维护他形象的好心,就写了个纸条塞给了他,帮他纠正,并提醒他今后若是开会学习传达文件,事先让我给他念念,不要再出笑话。从他当时看了把纸条揉成一团扔进纸娄子的情况看,他心里是不高兴的。这些面子上的事情虽然也能反映出一个人的素质和胸怀,但还不能完全说明他的内心世界。关键问题是他对于职工的态度,让我不能接受。他总是变着法儿让我们加班加点,还不加工钱。这还不说,每到月底开资时,他总是以各种理由克扣工人工钱,有时候竟然到了“鸡蛋里挑骨头”的地步。这样,我自然要据理力争,替工人说话。然而,他对我的工钱却没有克扣一分,而且有时还把克扣工人的工钱加给我,这让我更不能接受。我的原则是照章办事,谁违犯了那一条,应该如何处罚,都得有章可循,而不是依头儿的好恶随心所欲处罚。我还有个原则是,与兄弟们同甘共苦,一荣俱荣,一损俱损,不能只顾自己,搞特殊化。这样,我在班里甚至全厂里的威信越来越高,而他的影响却越来越差。人家毕竟是一厂之长,是法人代表,哪能还不如一个打工仔?这样他心里就搁不住了。再从一些小事情看,他有时候也像我们以前那样做事。与别的厂家打交道,总是斤斤计较,与人家争分夺厘,常常争得面红耳赤,更有甚者,他竟然让我带上几个手脚麻利的兄弟,夜里到郊外去偷摘人家老乡的瓜果。这事我自然不会答应,我们是工人阶级,就按李小强的解释,我们虽然不能与正式职工相提并论,但也是介于工人与农民之间的新型阶层,怎么能胡作非为?我就给他讲道理:工农联盟不能破坏,人家一年辛辛苦苦劳作,务点瓜果也不容易,不能坑害农民兄弟。我当时也是直来直去,如果找点借口不去,也许情况要比直言好一些,可是我当时是心里怎么想就怎么说,并没有考虑对方的接受能力。结果,我们因此就争吵起来,他就公开下了逐客令,说:“你能,你本事大了,我管不了你,你走吧,另攀高枝吧?”他把“枝”读成了“技”。
我说:“李厂长,我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这个厂子,是为了您好。我离开了这里,打工的地方很多,可您这样下去是要失意于民的。请您三思而行吧?”
他挥了挥手,做了一个决绝的动作。
我还能再呆下去吗?
再说,家中也三番五次地催促,我也是离开的时候了。
要说一下子离开这里,还真有些依依不舍。不是舍不得这个厂子和李四虎,而是舍不得两年多来一起共事的兄弟们,也舍不得离开焦师傅,还有那个我救生的小男孩亮亮。
在这里,我又读了许多书,毕竟完成了思想上转变,也切实做了一些值得回味的事情。
决定要离开了,那天晚上,由刘刚出面,大家凑资,在荣宝斋一起吃了饭,工友聚在一起,说长道短。有人要找李四虎算账,被我劝阻了。好多人都说,我前脚走,后脚他们也就跟上走了,让他们厂子人走厂空。
第二天,刘刚、齐天和焦师傅三个人一直把我送到汽车站,是刘刚为我买票的。临上车,兄弟们搂抱在一起,眼泪就纵横在几个男子汉的脸上。
回家以后,家里真的是在张罗着给我相亲,女方是三嫂娘家堂妹,名叫金静波,她前些年还在三嫂没有过门的时候跟随三嫂来过我家,我是认识的。家人的本意是,早点给我找个年龄比我大的厉害的女孩子成家,让女方管住我,收复我的野性。谁知,我对这个女孩子似乎没有亲切感,原因其实很微妙。平心而论,她长相还是很不错的,有高中文化程度,思想也开朗。我对她没有感觉的原因似乎正在这里。我本人只有初一文化程度,找一个比我文化程度高,又比我年龄大的老婆,思想又是那么开朗,想起以前谈过的那个女孩子永红,我就心里感觉不爽。在这方面,我也受过刺激。虽然刺激不大,但给我的心里罩上了阴影。前年回家时,我曾经与初中同学永红表明过心迹,基本上确定了恋爱关系,她被福建高威电子公司招聘为工人后,我还为她送了行的,虽然钱不多,但也不少,给她一千元哩。她到了那里,一开始我们书信不断,语言总是缠缠绵绵的。可是后来她的信一封少似一封,基本上是我写三封信,她才回复一封,后来她干脆就不回信了。再后来,就听到了她与别人结婚的消息。我是个有个性的人,听了自然很气愤,觉得自己的感情被骗了,心想,往后再找对象,一定要考察清楚,再不能被人忽悠了。这也许是我对静波不热心的原因之一吧?再说了,我才二十二岁,还不算大龄青年,我得用心物色我的另一半。我不相信“女大三,抱金砖”的说法,年龄还是相仿者好。我想找一个老实巴交的贤妻良母型的人。
然而,静波不同于别的女孩子,她算是亲戚。这门亲事其实两家大人都沟通得差不多了,只等待我的一句话,要是我直接说不同意,那不仅仅让女方没有面子,双方家长脸上也不好看,特别是难以面对三哥三嫂。可是,要我答应,实在觉得有种说不出来的感觉。婚姻这事不能随便,讲缘分,我觉得我们似乎缺少缘分。思来想去,我突然想到了读书时一个颇费思考的成语“李代桃僵”,有“以牛易羊”的意思,如果这事做好了,不仅不得罪任何人,不使大家难堪,而且还是几全其美的事情。我赶快找到了在家的正林,说出我的想法:我要给他做媒人,为他说一个美貌佳人当媳妇。正林其实年龄大了,都二十六了,因为也入过号子,社会上有点不好的影响,家人请人为他说了好几个对象,都黄了。我这一说,正中他的下怀,他就痛快答应了。他的家人也自然高兴。然而却有些怀疑,他们怀疑我的话是否可靠,也怀疑我的能力。为了让静波也钟情正林,我让正林立即投入对静波的追求之中,让他紧追不舍,我再从她娘家入手,促成此事。为了证实我的话的可靠性和办事能力,我请他们全家人放心。随后,我一鼓作气,带了礼物跑到三嫂娘家油库沟,来了一个先发制人,给静波的父母(按照三嫂的辈分,我把静波父母称呼姨父和姨娘)说是有人提亲,要订静波为对象。在农村,女孩子一过二十岁,就要及时找婆家,免得“女大不中留”。在一般情况下,像静波这样读完高中又没有考上大学的女孩子,农村青年对她们的看法,也像我一样思想的人不在少数,大都想找个能下地劳动、上锅台做饭,又孝敬老人的本分姑娘,认为念过书的女孩子在上述方面还是欠缺一些。嫁给城里人吧?一是家居偏僻,无人介绍,二是农村人对城里人也心存疑惑,认为农村女孩子嫁到城里受欺负。这样高不成,低不就,就耽误得年龄大了(静波比我还大三岁,都二十五了),这也许就是她有意嫁给我的原因吧?
静波的父母也为女儿的终身大事而苦恼。以前虽然也听说有人介绍我当女婿的事,但在两位老人心目中,还是觉得我嫩了些。听说有人主动找女儿为对象,听了我对男方的介绍,又看了我带去的正林的照片,自然乐意。就商定了送彩礼喝酒订婚的日子,这门亲事就这样三锤两棒子说成了。一个月后,正林正式迎娶静波进门,合卺成礼。迎娶喝喜酒的那天,双方家长要谢媒(其实礼物是男方准备的),正林就给我买了一双比较高档的皮鞋,作为跑路礼物。结果有人就传出戏言,说是彭飞把自己的媳妇让给了别人,换了一双皮鞋穿。
千万别小看这句戏言,它对我影响很大。至少表达了两个意思,一是我本人很傻,不懂规矩,把本来属于自己的媳妇却让给了别人。二是我这人轻重不分,贪小利而忘大事。这两个意思集中表达了一个字:“傻”。其实,我这几年在外面已经锻炼得十分精明,这件事我这样处置,正是我的精明之处,一般经验老到的说客也未必做得如此完美,既解除了自己的困扰,又成全了朋友,还不得罪亲戚和家人。大家皆大欢喜。
我这样对待静波,还有一个情结,除了永红的事让我产生“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的困惑之外,就是心中一直装着云屏和托菲娅的影子。就在我跟王姐发生关系时,被关进号子里受审时,在与永红谈对象时,在读到《平凡的世界》里润叶追求少安时,少平与晓霞依恋时,都会想到她们。她和她除了与我年龄上有差距外,其他方面感觉还是很不错的。
静波的事这样处置了,可是家人还是不甘心,还是托人到处给我物色对象。我呢,照样以各种理由推脱。有时候心烦时,真想去到草原上寻找那两位蒙古族姑娘。要不是适时发生的一件事,我真会一走了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