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里是嵩山的余脉,从东南走向西北,来到这里累了,一头伏下来痛饮伊河甘泉。头一低土漫了上来,成就了高高低低的冈陵,也成就了大大小小的窑洞。看见这些窑院,云鹤鸣一下子亲切起来。儿时的她住的是地坑式窑院,那些冬暖夏凉的土洞,那些带着土腥味的温温的和风,她一下子有了家的感觉。一家人在一溜儿跑马墙边停下来,地坑院内有孩子们奔跑追喊的声音传出。“我下去问吧!”鹤鸣说过,沿着进院的漫道一步一步走下去。
一个年轻的女子正在院子里收柴禾。看见有人进来,连忙直起腰来。云鹤鸣大步上前,按照乡民的习惯大声说:“大嫂,麻烦了……”女人一抬头,定定地看着眼前的人。她忽然放下手里的柴禾,大喊了一声:“哎呀!他爹你快来!孩子他爹,孩子他爹你快来!”云鹤鸣一时不知所措,急往后退。女人喊过,这才追了两步,搓着双手:“您、您不是云先生吗?”“是啊,您是……”云鹤鸣站下来。年轻女人说:“云先生,您或许忘了,八年前,叫窑洞砸住的那三个男人,其中一人就是我爹呀……”“啊!”云鹤鸣一声叹,“是不是那天程司令的两个女儿也受伤了……”年轻女人说:“那天的情况我不知道,后来我不是多次去看我爹吗?快进屋,快进屋吧!”男人过来了,一看就是个老实的庄稼汉:“哎哟云先生!”一转脸说媳妇,“快让云先生进屋喝茶吧!”
“哎呀不慌。是这样的,一家人出来逃反……”云鹤鸣解释着。“啊,那快去接,快去接!”媳妇喊一声,和丈夫急忙往外跑。郭家老小六口随主人一步一步走进地坑院。
男主人杀了一只鸡,女主人炖了一锅肉,烙两盘白面饼,熬一锅玉米粥,两家人十几口热合着吃完这顿饭,半轮明月就升起来了。“走了一天路,快让先生睡吧!”男主人说过,就站起身,和妻子一起把云鹤鸣领进了主窑:“云先生,床铺好了,你看这样中不中?”云鹤鸣一看,马上表示反对:“这是你们的窑,我们就不打扰了!我们睡旁边这个窑!”“那哪儿行!”女主人很会说话,“要不是日本鬼子,我们请您您也没空儿来。好容易恩人来到家了,咋着也不能让你们受委屈!他爹,快去搬东西!”“中。”丈夫应一声,就往外走。“真的不行!”云鹤鸣还要争。女主人不由分说,指着旁边的床铺说:“这张床,让大娘睡。挨着大娘我再铺一张,让小姐睡!”显然,她把大凤当成巧巧了。男主人搬着大小包袱走进来,往床上一放。“旁边这孔窑也经常住人的!就这啊先生,不知道你们来,委屈了!”女主人说着,就往外走。云鹤鸣还想争,一山进来了,说:“恭敬不如从命。那就谢谢了!”“谢啥呀!你们睡吧,跑了一天了!”两口子说着退出去。
郭一山一头栽到床上说:“我是真累坏了!”鞋也不脱,就要睡觉。馨已经睡着。宝也在栽嘴儿。云鹤鸣给馨脱衣裳,照顾她睡觉。大凤端着一盆子热水过来,三下五去二给郭一山脱了鞋,说:“先生,洗洗脚吧!”花娘坐在床沿,一副落花流水的样子。大凤又端来一盆,说:“奶奶,您也洗洗!”“你们不洗?”花娘打了个哈欠。“等你们洗完了,我再跟云先生洗。”云鹤鸣安顿好馨,又催宝睡觉。花娘坐在床沿,叹道:“多少年没跑路了,这么不经折腾!”
月光溢满山村,又无声地淌满一个一个的地坑窑院。这是豫西山乡的一个普通的夜晚,这个普通的夜晚对于刚刚逃离生死路的一家老小来说,确是一个难得的休憩,多少年后,当云鹤鸣坐在宽大的靠背椅上安享晚年的时候,还不止一次地提到这次逃反的经历。到了后半夜,郭一山翻了个身,忽然大声喊起来:“给我点儿水,我渴,我渴!”云鹤鸣醒来,一摸先生的头,禁不住“哎哟”一声,连忙坐起来,喊:“先生,先生醒醒!”“我渴,我渴得很!”一山含糊地应着。“大凤,大凤快起来!”云鹤鸣喊。大凤爬起来,揉着眼。鹤鸣说:“快去烧水,先生病了,烧得厉害!”“中。”大凤穿上鞋,就往外走。云鹤鸣解开另一个小包袱,从里边拿出几味中药。
大凤进厨房生火烧水,女主人也起来了,和大凤争着烧锅。云鹤鸣过来,说:“水开了,先灌一壶。然后把这几味药熬熬。”“中。你去照顾先生吧!”大凤说。一山醒了,喊:“鹤鸣,鹤鸣!”“在这儿呢!”云鹤鸣连忙跑过去。一山沙哑着嗓子:“我感冒了,你们也都要喝药!水呢?”“来了!”大凤端了过来。“正在熬‘时疫汤’。”云鹤鸣对先生说。大凤用两个碗轮流倒腾着开水。云鹤鸣把水端到丈夫面前。郭一山喝下去。“再来!”云鹤鸣说。大凤把另一碗端过来。
云鹤鸣摸摸两个孩子的头,又放在自己额头碰了碰。她看花娘睡得沉,折腾了这半夜她竟然没醒,走过去轻轻一摸:“哎哟,花娘也病了!药熬好了吗?快去端药!”“嗯,”大凤应着连忙去拿。一山和花娘喝了药,天快亮时,两人都出了汗。云鹤鸣知道药效发了,心下一松,靠在墙上迷糊了一会儿。天刚亮鹤鸣就起来了,拿起铁锨正要出门。大凤也醒了,她告诉她她要去坡上再采两味药,熬了让两家都喝。
花娘睁开了眼睛,大凤说:“奶奶,你好些了吧?夜里你也发烧了!”花娘说:“我身上现在还有些酸,倒是不怎么难受了。鹤鸣呢?”大凤说去采药了。花娘说:“啥时候能回去呀?老先生的衣裳我可是一件也没有带出来!”大凤笑了,说:“放心吧奶奶,没有谁会偷您老的衣裳!”大凤看先生还睡着,学着鹤鸣的样子,走过去摸了摸一山的额头。“还烧吗?”花娘关切地问。大凤忙把手再放上自己的额头,说:“比我的热。”
宝和馨都没有事,兄妹俩来到院子里,一个门一个门地进,好奇地看着一孔孔窑洞。院角的浅窑里圈着两只羊,门是一个矮矮的木栅栏,羊妈妈和两只半大小羊一齐从栅栏里伸出头,看上去好玩极了。宝拿了干草喂羊。馨看见了,也跟着喂。开始她还害怕,后来发现它们喜欢她,馨高兴了,说:“哥,咱这是跑反吗?”宝说:“当然是了。全家都出来跑,还不是跑反吗?”馨抬起头:“哥,你喜欢跑反吗?”宝摇摇头:“我不喜欢。”馨说:“我喜欢!”宝问:“为啥?”馨说:“还能喂羊……”宝笑了,逗妹妹说:“明天我们都走,留下你在这儿喂羊吧?”馨不愿意,使劲喊着“不!”一扭脸看见娘回来,马上对娘告状。娘说:“只要听话,不生病,就不让你留这儿!”馨往上一跳,说:“娘,你看我没生病!”大锅药很快熬好,大人们都喝了,只有几个孩子你推我挡的不想喝。云鹤鸣舀了一碗,自己喝几口,把碗递给宝。
宝接过来,先闻了闻,禁不住皱起眉头。“闻啥,大口喝三口!”云鹤鸣用命令的口气。宝深吸一口气,使劲喝了三口。“哥,这药好喝吗?”馨问。宝挤眉弄眼:“当然好喝了!”馨说:“好喝你咋不笑啊?”“嘿嘿嘿嘿,”宝咧开嘴努力笑着,“快给我拿水!”“该馨了!”娘故意用高兴的语气,“这是大锅药,人人都要喝的,娘在里边放了一大把糖。”“娘,我没有病为啥也叫我喝?”馨不想喝。娘说:“这是预防的药,一喝就不生病了。”馨说:“爹没有预防吗?”娘说:“快喝吧,一会儿凉了!”馨极力拖延着时间:“爹为啥不预防?娘,爹为啥不……”“我知道,馨想让鼓掌呢!”宝说着,带头鼓起掌来,一屋子都鼓掌。馨端起碗,喝了两口,咧着嘴,皱着眉头。“再喝一口,再喝一口就够三口了!”大家齐喊。馨又趴上猛喝了一口。“好——”大家齐喊。“辣——”馨喊着,想哭。“快喝开水,快喝开水!”大凤连忙递上碗。
逃难的人群陆续回到了平乐镇。王油馍家炸塌了院落,郭四更家炸死了媳妇,孙五辈家更惨,机关枪打下来,射倒了他爹,射伤了他娘,爹手里的牛受了惊,一头拱在五辈腰上,倒在地上的孙五辈就再也没能站起来。正值雪后初冬,整个平乐一片肃杀。老彩家四口人安全回来,抬手敲响了郭家的大门。砖头以为是先生回来了,跑着过来一开门,禁不住一声惊叫:“老彩?”“哎哎,砖头!”老彩应着。“先生呢?”砖头大声问。老彩说:“俺先走的,没跟他们一块。鬼子进村没有?”“咋没进?点了好几家的房子呢!”砖头绘声绘色地说,“一队鬼子从咱这门口过,骑的大马院墙头那么高……”
到了夜晚,先生一家还没有消息,老彩就坐不住了:“镇里的人好像都回来了!郭先生他们咋还没有消息呀?”“应该不会有啥事吧!”砖头皱起眉头,“郭先生朋友多,是不是被老朋友请去喝酒了啥的,喝多了!”砖头和老彩现在都在门楼下,砖头坐的是郭先生常坐的椅子,老彩坐的是病人常躺的木床。“喝多?”老彩摇摇头,“恐怕不会!”砖头说:“没事!你没听算命的吴瞎子说吗?郭先生是天罡星下凡,福大命大造化大!睡去吧,家里有我呢!”砖头说过,把脚跷上木床,往后一仰,闭上了眼睛。老彩看砖头困了,站起来犹豫了一会儿,说:“我出去看看!”
第二天早晨,先生一家还没有回来。中午的炊烟搭成了棚罩,村头的老彩仍没有等到。他真的急了,踅头又回到郭家。心想着,万一从镇东头回来呢!仍然没有。
砖头也有些急,不过,他总感觉不会有事。郭家三进院落几十间房子,除了一山两口子的住室他没有进、药房里他没有细查外,其他屋子他都看过了。他想趁着这个时间再看看药房里究竟有些啥好东西。
郭家要走了。云鹤鸣去向主人道别:“大妹子,麻烦了几天,实在感谢!郭先生说,这哪是逃反呢,完全是做客嘛!啥时候有空了,也请您和大兄弟到家里住几天。”女主人伸手拉住云鹤鸣说:“别慌走云先生,他爹去推车子了。”话音刚落,男主人和一个壮汉各推了一辆拱车走进院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