甘平无毒治五脏六腑寒热邪气久服轻身延年
—— 《 本草纲目 》
小雪那天的那场小雪还没有化完,日本鬼子的铁蹄就踏来了。先是三架涂着红膏药的零式飞机从天空掠过,很快就听见了从洛阳方向传来的爆炸声。平乐镇再也静不下来,成群结队的村民踏上了逃难的路。“逃反了!老日马上要来了!快跑吧!”孙大头在街上边跑边喊。1911年清朝皇帝被推翻,之前的几十年和之后的几十年内,中原一带一直匪患不断,老百姓习惯于举家奔逃,他们把这种灾难叫做“逃反”或者“跑反”。孙大头张口就喊“逃反了”,就是这种习惯的结果。镇街上,一时人潮涌动,哭爹喊娘。
郭家还算沉得住气,云鹤鸣一边捆包袱,一边小声对丈夫说:“先生,我给你说,药王爷叫我放到地窖的暗厨里了。你也记住!”她怕万一有什么意外。“嗯。”郭一山心不在焉地应着,仔细地比较着几本书。“嗯啥嗯,我说的是那尊白玉药王,我放到地窖的暗厨里了!”鹤鸣急了。“知道了知道了!”郭一山抬起头,“别让我知道恁些事,我头都大了!”说着,拿起一套《 医宗金鉴 》放进包里,又挑了两本别的书往包里放。鹤鸣说:“书本沉得很,挑一部最重要的拿吧!”“这都重要。”一山坚持着。大凤走过来:“给我,给我先生,我背得动!”说着,抢在手里,装进自己的布包。一山想了想,又拿了方铜墨盒和一大一小两支毛笔。云鹤鸣皱起眉头。大凤连忙接过来,又往自己的布包里放。
馨尖着嗓子喊:“娘,咱往哪儿跑啊!是不是到我姥爷家?”“咱姥爷家在北边,早就是敌占区了,咱要往南边的山里跑!”宝说。“哥,我跑不动了,你背着我。你要跑不动了,我背着你中不中?”馨大声说。
云鹤鸣往包袱里装着东西,忽然说:“大凤,给你爹娘拿些吃的,让他们先走吧,别都挤在一块儿。”大凤说:“我爹说,他想帮咱们拿些东西。”云鹤鸣大声说:“逃反哩,有啥东西拿!让他们快点儿走,逃完了再回来!”“中。”大凤应着,就往外跑。
花娘在上房捆好了自己的包袱,想了想,又散开了。她决定放弃逃反。老先生一箱子旧衣裳,都拿着,她拿不动,也不方便。不拿吧,她又怕被鬼子放火烧掉或者被抢走。这衣裳对人家或许不值几个钱,但对她花娘,那就是性命一样重要。她不跑了,索性往床上一躺,歇着。谁知道一躺倒她忽然发现,装衣裳的箱子忘了锁,她怕一会儿再忘了,连忙爬起来锁了,又躺下来。看着晃悠晃悠的大铜锁,她的心思反倒平静下来。
大凤送走了爹娘,迎头碰上往二进院走着的花娘:“奶奶,都收拾好了吗?”花娘说:“我不跑了!”“为啥?”大凤急了,“日本鬼子杀人放火……”“我不想跑了。”花娘执拗地说,“我一个老婆子,看他们能把我咋着?”大凤知道自己劝不动花娘,急跑了几步,抢先来到一山的房子里,大声说:“云先生,奶奶不跑了!”花娘脚跟脚也到了,说:“我真不想跑反。你想想,这么大个家业,总得有个人看着啊!再说,你爹那一箱子衣裳,我也拿不动。我不跑了!”鹤鸣说:“不是说好让砖头看嘛!”花娘不听:“叫砖头跟着跑,他年轻力壮的,还能帮着拿点儿东西。”“花娘,不要再说了,快点儿回去收拾东西吧。日本人不要俺爹的衣裳。”云鹤鸣急了,“大凤,帮奶奶收拾去!”“中。”大凤应声而动。“我不跑。”花娘拗着。“快点儿吧花娘,火都上房了!”云鹤鸣说着,把花娘推出门去。
云鹤鸣在做最后的安排,她一个屋门一个屋门地看着,砖头手拿一根木棍,紧跟在她身后。又有几架飞机从头顶飞过。鹤鸣说:“夜里醒睡着点儿。日本人来了,你就钻地窖!”大凤飞快地跑过来,大声喊着:“先生,快点儿吧!先生让咱快走呢!”砖头看见大凤过来,晃了晃手中的棍子,大声说:“放心吧!日本人敢进来,我非敲死他俩不中!”
逃反的人群潮水一样向南滚动。刘仙堂一家也在其中。他跛脚抱着儿子,累得满脸淌汗。老婆王桃儿背着包袱,也是一头汗水。刘仙堂正跑着忽然不走了,手指着天上的飞机破口大骂:“小日本,我操你八辈祖宗……”鬼子的飞机开始攻击逃难的群众,嘎嘎地贴着人头飞,路边的杨柳树被按得深深下俯,嗒嗒的机枪声直撞耳朵。被击中的人尖着嗓子叫喊,刘仙堂抱起儿子又跑。
云鹤鸣左臂挎一个大包,右手抱着馨。郭一山掂了一个小包,紧走在妻子旁边。大凤背着花娘的大包,挎着自己的小包。另一只手里牵着宝。小包里,一套大书沉甸甸地坠出一个清晰的轮廓。花娘啥也没拿跟着跑,脸色煞白,气喘吁吁。“先生,先生!”大凤跑到郭一山跟前,劈手夺了小包,说:“给,您扯着宝吧!”郭一山连忙扯了宝的手,爷儿俩全空着手跑。飞机又踅了过来,对着逃难的人群扫射,人们一下子全趴在地上。不远处一声爆炸,粗粗细细的惨叫声鞭子般抽来。
砖头把头门闩上,转身走进院内。冬日的阳光薄薄地洒下来,砖头忽然就感到有些冷。他缩了缩脖子,停在了大凤的西偏房门口。偌大的院子从没有这样安静过,除了两只追逐着的麻雀在屋檐上蹦跳,一点儿动静没有!砖头下意识地瞅了瞅周围,确信真的没人在了,这才摘下大凤屋门上的门搭,推门走了进去。
西屋三间,大凤只住了北边的一间。一张空床,一条薄被,一张方桌一盏灯,这就是大凤的全部家当。砖头站着,放肆地吸着屋里的空气。忽然一脱鞋爬上大凤的被子,他闭上眼,鼻子伸进被缝儿里,一点儿一点儿嗅着被子上的味儿。咚的一声爆炸,窗户哗哗地响着,屋顶上落下土粒。砖头一翻身下了床,急忙往外跑。到了门口一扭头,发现大凤的一双半边绣花的旧鞋在床下放着,反身踅回,拿起来跑了出去。
惶惶的一天过去,到了夜晚,郭家大院里更安静了。化完了的雪映出一片灰,没化完的雪映出一片白,灰和白映衬着,一个个黑洞洞的窗户便都成了一只只大大的黑眼睛,细看时,又发现这些黑色的眼睛里长着一条一条的长棂棂和一个一个的方块块,栩栩如生地看着你。砖头在这里生活了十二年,从没有感到这些东西有这般精灵。不过,他不害怕,他知道不管怎样变窗户它都是窗户,决不会变成眼睛。
砖头回到地窖里,点了灯,端着,一点儿一点儿地照着,看着,这地方他从没有来过,因为逃反他今天才得以进来,他希罕得慌!散着的是药,包着的也是药,他发现有一个小柜子,还上着一把小锁,这里边是啥呢?他拉住小锁一,哎,开了!轻轻地拉开抽屉,还是药!砖头没了兴趣,从腰里掏出大凤的那双旧鞋,凑着灯,细细地看起来。这是一双蓝粗布鞋,鞋头已有些破,鞋跟处也开线了,他见大凤只看她的脸儿,咋没有发现过大凤的脚呢?砖头想到这儿,不觉地把大凤的鞋放在鼻子上闻了一下,好像要对自己的忽略道一个歉。砖头想起姑骂他的话:你既是休了妻,你也娶不成大凤!我也不叫大凤嫁给你!他最不愿意听的就是这句话:不叫大凤嫁给我!你为啥就能不叫大凤嫁给我?我要多攒钱!多挣钱!我就是想娶大凤!我就是要娶大凤!我就是非娶大凤不中!言为心声,他忽然说出了口:大凤,我一定要娶你!他又在鞋上亲了一下,抱了鞋躺在床上。嗯!他忽然想起,应该去姑的房间看看,她整天忙她那个柜子,是不是里边有啥我应该看的东西?欲望和好奇一下子点燃了砖头的激情,他爬起来,钻出地窖口就往上房走。
地窖在药房下边,药房是上房的东厢房,一个院。砖头来到姑的门口,才发现自己没姑屋门上的钥匙。他站着,犹豫了一会儿,就想起用自己腰里的钥匙试试,他摘下钥匙串儿,挑一个大致相当的钥匙捅进锁屁股,一拧,一拧,猛地又一拧,哎,锁闩开了!砖头大方地走进屋子,熟练地点亮屋里的灯。砖头抓住姑柜子上的锁使劲了几下,他希望它会像地窖里的那把锁一蹾就开呢!这锁不给他面子!砖头有了刚才的经验,他又挑了一个小些的钥匙捅进锁里,不开。又换一把,还是不开。砖头有些急,又拿起刚才开门的那把再捅,锁撑不住,松了紧闭的口。砖头禁不住一乐,打开姑的柜盖,贪婪地看着柜里的东西。这头是单衣,那头是棉衣。他放下灯,一摞一摞地往外搬,单衣放床这头,棉衣放床那头,他满怀着希望,企盼有意外的收获。衣裳很快搬光,空荡荡的柜子一时茫然。姑父的帽盒是最后拿出来的,他知道这盒子里装的是礼帽,就像一个猜了很多遍的谜底,但他还是禁不住打开了。一无所获!砖头忽然有些恼,他又看了一遍,决定把姑父的那件蓝竹布长衫拿走。他于是理直气壮地擒出它来!然后又一件一件按原样放进去。锁柜。锁门。
“贼不空手!”走出上房,砖头忽然想起了这句话,禁不住往地上吐了一口。
晚霞不管人间事,一样的灿烂如花开满天宇。一家老小跑了一天,个个疲劳之极。村头一座破庙里,人已挤满,还有人想在里边栖身:“再挤挤吧,老人家年纪大了!”一个中年妇女给里边的人商量着。郭家众人走过来看了,没敢停步又继续往前赶。鲜红变成紫红,天渐渐地暗下来,一行人在一座院子前停下脚步。“我去问问有没有地方?”大凤说过,放下包袱,敲响了人家半开的头门:“奶奶,我们是逃反的。想在您家借住一晚,您看能不能行个方便?”老太婆拉开头门,指着院子:“你看姑娘,全住满了。”“麻烦了!”大凤退出来。一行人又往前走。